各自的悲怆

公主寝殿之中人影纷纷扰扰,思绪杂乱繁多,如一潭浑水教人相看不清。

子清握住即恒劈来的剑刃,不顾掌心横流的鲜血,抬头问道:“你想干什么?”

即恒并没有收回落下的剑,手中紧握着刀柄仍然在向下发力,微抬了抬下巴冷冷地回答:“杀她。”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愤怒或者不忍。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令人不愿相信的事实。

麦穗犹自带着泪光的眼眸定定望着他,对上他不带感情的冰冷眸色,红润的嘴唇轻微颤抖着,心如刀绞般痛苦。

子清难以置信地盯住他,掌心因激动而不自觉收紧,血流更盛,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厉声追问道:“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

即恒幽深的眼眸在烛火摇曳下越发黑得通透,如一汪深潭般望不到底,仿佛能将所有落入眼中的东西统统吸纳进去,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麦穗,淡淡道:“她串通食人鬼谋害公主……”

“你胡说!”子清立刻反驳。

然而即恒的目光冷淡地落在他身上,一股寒意顿时爬上背脊,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

“是不是胡说,问她自己。”即恒转向麦穗冷声问道,“帮助食人鬼抛尸灭迹,掩盖行踪的人是不是你?”

麦穗垂下视线,沉默不语。她回头看向重伤昏死的食人鬼,满是泪水的眸中闪动着悲伤的光芒。她看向和瑾,途中遇上子清殷切的目光,巨大的压力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被众人围攻的那一日,她无力又绝望地为自己辩白,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你有没有吃人?说!”即恒厉声喝道,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眸中终于掀起一股愤怒的风暴。

“我没有!”麦穗尖声大叫道,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几乎泣不成声,“我没有吃人……”

她没有吃人,为什么当初大家都不相信她?为什么要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要以正义之姿将她绑上火刑架?……为什么现在,她还要面对同样的质疑?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和瑾,哽咽道:“公主,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更不会想要去害你!我只是……”裙摆被人轻轻拉扯着,她怔了怔回头看去,正对上食人鬼血红的独目里隐隐闪动的光芒,喃喃着说了下去,“我只是可怜他,只是想保护他……”

麦穗嘤嘤地哭了起来,和瑾一语未发,子清瞠目结舌。孙钊立于一边,见这形势内心也是分外的复杂。

即恒冷漠的视线落在麦穗哭泣的脸庞上,半晌才冷淡地说:“可怜一个杀人魔是你同情心泛滥,保护一个杀人魔就是同罪!你还敢说你是无辜的吗?”

麦穗身子猛地一颤,抬起的眼眸中从惊愕转变为恐惧。她急切地用目光求助于和瑾,泪水未干的眼睫上又沾上新的眼泪,仿佛永无干涸之日一般惹人心碎。

和瑾默然看了她半晌,阖上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再一次伸手按下即恒的手背,轻声说:“把剑收起来,即恒。”

即恒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语气还是十分冷淡的:“公主,即使她欺骗你,伤害你,你还是决定原谅她,是吗?”

和瑾有些语塞,一些滞压的情绪堵在胸口,闷闷的分外闹心。她明白即恒所说都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烦躁?这些话从他嘴里不带感情地说出来,让她特别烦躁,连一句都不想多听。

“麦穗是我的私有物,她的行为由我负责。”她直起身,离开他的支撑,厉言说道,“我命令你把剑收起来!”

即恒沉默着凝视了她许久,久到和瑾觉得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温暖,他垂下视线轻声说:“是,卑职遵命。”

有一瞬间和瑾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悄然失去。她静下心来想要去寻找,却发现那样东西本不属于她,而她却将它伤害到体无完肤。

只是那一刻,她还没有这份自觉。

和瑾恢复一定的体力后气色红润了不少,她上下打量着食人鬼,前一刻还气势汹汹要夺她性命的食人鬼此时就像一个自知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躲在麦穗身后,腥红的独目不再掩藏诡异的目光,但是依旧充满了警惕。

“孙钊,你拿来的绳子呢?把他捆起来。”和瑾回头对孙钊说道。

孙钊应了一声便去找丢掉的绳子,食人鬼的红目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钊的一举一动,安静而温顺的模样掩饰着内心的汹涌,静静屏息静气等待着反击的机会。

没有人在面临未知危险时会坐以待毙,食人鬼也一样。

即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深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若是逃跑也就罢了,只要食人鬼有一丝异动他定不会手下留情,不论是谁再来阻挠……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喘着虚气的声音抱怨道:“你们都从哪跑回来的,我找你们大半天都没找到!”

电光火石之间,食人鬼腾身翻起,一把推开麦穗和子清,撞倒取回绳子准备大显神威的孙钊,踉踉跄跄朝门口奔逃而去。

“张花病,拦住他!”和瑾大声喊道,不顾即恒有意将她护在身后,推开他就要冲出去。

即恒一把抓住她才没有让她冒险去自投罗网。而张花病气还没喘匀就遇到食人鬼直冲而来,哪里还能听到和瑾的命令,下意识往旁边躲都没有躲掉,迎面对上食人鬼。

而食人鬼身负重伤,全凭着一口气直冲向大门。或许真是天不亡他,张花病被其气势所慑,又因其速度相逼,完全没有反击之力就被撞翻,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直打滚。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食人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路而逃,如出无人之境!

“你拦着我做什么?”和瑾气愤地喊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跑掉?”

“公主……”和瑾的挣扎时不时触碰到了即恒的伤口,可他还是牢牢抓住和瑾的手不松开,只沉声劝道,“跑了就跑了,他诡计多端,保不准是诈逃,你不能出去冒这个险……啊!”

和瑾一掌往他身上招呼,即恒身体剧烈地踉跄了一步,她抽回了手,厉声说:“本公主要捉住他,不论死活!”

抬眼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和瑾沉声喝道:“都跟我来!”

话音未落她已经当先追了出去。孙钊和张花病相互对视一眼不知所措,两个队长都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可是公主已经独自去追食人鬼了。

最后孙钊拍了一下大腿丢下一句:“大花,我们去。”便跟着离开了寝殿。

张花病匆匆瞥了一眼即恒和子清,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寝殿顷刻间就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三个各怀心事的人黯然神伤。

子清轻舒了口气,不知为何双腿有些颤抖,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鲜血横流的手掌,兀自取过药盒包扎。麦穗笨拙地爬上前帮忙,颤抖不止的双手轻握住他的,泪如雨下。

子清忍不住心头狂跳,朝思暮想的人如今近在咫尺不说,还在为了他流泪。一种夹杂着心痛感的幸福顿时充满心间,有些伤感,又有些温暖。

他无意间瞥向即恒,那家伙一反常态地立在那里默不吭声,只冷淡地看着他们。子清蓦地想起方才和瑾一掌拍落时他一瞬间流露的痛苦之色,心下一股担忧随之升起。

“你受伤了?”他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始终围绕在即恒周身,这种冰冷的气息不论是第一次相见时还是夜半聊天那一次都不曾这般强烈,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墙。

子清不计前嫌的关切并没有得到即恒的回应,他涣散的目光逐渐在麦穗身上聚拢,再一次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麦穗忙于包扎的手滞了滞,神色黯然地望了一眼即恒,敛目低声道:“我以为你能明白……”她将最后一点绷带饶过子清掌心,细细地缠紧后转过身子,静静地说,“我帮他,因为他是我的同伴。”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眼眸,目光中甚是平静,轻声说道:“在茫茫世事中能遇到与自己一样的存在,证明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个的感觉……你一定是能够明白的,对不对?”

她温柔而悲伤的目光落在即恒眼中,犹如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波浪,搅碎一池平静的水面。

与自己一样的存在……这世上还有吗?

他微垂下视线,眸中有光点流动而过,在他重又抬起眼时却静静隐去了。

“他无节制地杀人,你帮他便是帮凶,一样有罪。”他盯住麦穗,声音嘶哑而低沉,道,“会遭天谴的。”

“可是他并不是喜欢杀人才去杀人!如果为了生存迫使其他生灵丧命也要遭天谴的话,人类才是第一个该定罪的。”麦穗痛苦而绝望地申诉道,“他就是这样出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谁又会喜欢以这种方式生存?”

“你不要忘了。”即恒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精魅因人而生,因人而存,不可忤逆人类——这是‘人之卷’的规则。”

他张开眼睛看向麦穗苍白无力的容颜,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可是,他只是在提醒她事实罢了。

精魅本就是人类欲望的产物,虽隶属于“人之卷”实则与妖无异。但是也有一些特殊的精魅以守护神的身份服务于人。其中农神就是一种。

可是食人鬼却是从尸体上产生的。人类扭曲的欲望产生了变异的精魅,出生的错误不是他们能够避免的,但是这份错误必须由他们来承担。

为了生存……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也是一个残忍至极的报应——天道轮回。

“等一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子清听得一头雾水,他看向即恒,又看向麦穗,讷讷地问,“什么精魅?什么‘人之卷’?什么规则?”

麦穗低着头,沉默不语。子清转向即恒,却见即恒眸色深沉地看着他,背后冷不丁升起一股寒意,心中的种种疑问都硬生生梗在了喉间。

空气渐渐冷下来,一种不自然的沉默弥漫开,像□□一样窒闷。

“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即恒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在子清诧异不解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寝殿。

大门打开时,一阵风轻飘飘地溜了进来,吹拂在面上,直凉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