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乌云布满夜空,清和殿的长廊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将漆黑的夜色渲染上一片诡异而沉闷的光影。

食人鬼敏捷的身影在长廊里逃窜,如一阵风般掠过,惊起花圃里一片细小的虫鸣声。轻盈的宫灯摇曳着在墙上投下摇摆不定的阴影。

子清和孙钊锲而不舍地急追于后,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追赶着食人鬼的步伐。可是食人鬼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子清已颇感吃力,眼看着食人鬼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他不禁心急如焚。

和瑾要他们尽一切力量抓到食人鬼。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她认真的表情告诉他们这并不是小公主心血来潮考验他们。相反的,和瑾下达这个命令时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不容置疑,子清相信她定是有她必须要做的理由。

孙钊突然出声怪道:“二少,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人一直在绕着清和殿打转?”他对食人鬼三个字心里发憷,谨慎地选择了避开这个字眼。

子清也颇有同感。凭食人鬼如此迅捷的速度想要逃离清和殿完全不是难事,可是他却一直在长廊里转圈,似乎不想离开清和殿。

难道他还想卷土重来不成?

子清提高了警惕,心下拟定了一个计划便对孙钊说:“孙钊,你从屋顶绕到他前方去。给他个前后夹击,看他往哪跑!”

孙钊嘿嘿笑了一声,纵身一跃跃上夜空,很快就消失在暗夜中。

子清提气调节着呼吸,继续马不停蹄地追赶食人鬼。绝不能跟丢……管他是什么魑魅魍魉,他会害怕会退缩说明他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那么食人鬼一说就只是称呼上的区别了。他还没有人类聪明!他这样安慰自己,顿时觉得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牢牢盯住食人鬼不断跳跃着飞奔的背影,身边廊柱一根根飞快地后退着,前方不远处又是一个转角,孙钊很有可能会从那里突击而下。

这是一场以速度相拼的角逐。他深吸了口气,暗自咬牙加快了脚步。

食人鬼即刻就要逃至转角,倏地一个人影自前方屋顶落下截住了去路,朝他俯冲而来!食人鬼腹背受敌本是逃无可逃,然而他猛地收住脚步,在那样的速度之下竟然说停就停,转身之间还不忘回头吓唬子清一把。

子清受惊身子一顿,脚下一个踉跄向前倒去。食人鬼顺势侧身滚入花圃中,让来不及收住前冲势头的两人双双撞在了一起。

“哎哟……”子清和孙钊硬生生撞了个满怀,全身的骨头都因这场热烈的相撞而发出响亮的惨叫声。

子清跌坐在地上疼得直吸凉气,孙钊揉着脑袋骂骂咧咧道:“搞什么?这厮反应也太快了!”

他边骂边看向食人鬼的方向,却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怪叫道:“二少,他不见了……”

子清有些晕眩,闻声也顾不得眼花看过去,果然花圃中只剩下一小片被压倒的花枝,食人鬼已不知去向。

他终于逃走了吗?子清想道。可是既然要逃的话早就可以逃了,又何必带他们兜这么大的圈子?

食人鬼的想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想到他因为人数落败而逃跑,又在脱身之前故意龇牙咧嘴吓唬子清,分明就是小孩子恶作剧似的行为,却让他和孙钊为此吃了不少苦头,顿时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浮起。

食人鬼的智商还有待商權……

孙钊忍不住犯嘀咕:“你说他是不是逗我们玩呢?在跟我们捉迷藏?”

子清恍恍惚惚地愣了一会儿,听到孙钊说捉迷藏,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大惊失色道:“遭了我们上当了!这是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他已经拔腿飞奔而起,目标直指公主寝殿!

孙钊脑子一转也反应过来,边跑边骂:“丫的,看他没头没脑地逃跑就小看他了,没想到这么狡猾!”

子清心急如焚,食人鬼的目标是和瑾没错,想不到他看似行为无常傻头傻脑,内心竟是如此坚定,定要取和瑾性命?

就在两人疲于奔命赶回中庭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如一阵风般从眼前飞速掠过,身影迅速淹没在无灯的长廊中。

前方,公主寝殿里幽闪的灯火在黑夜里格外明耀,在犹带寒意的春夜中仿佛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诱惑着飞蛾不顾一切扑入火中……

***

子清和孙钊领命去追食人鬼后,寝殿里只剩下和瑾和麦穗安然无恙。张花病负了伤,麦穗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宁瑞昏迷不醒,而和瑾则神情呆滞地坐在桌边发呆。

“公主,您没事吧?”张花病问道。

和瑾怔愣片刻,摇了摇头,见麦穗也在担忧地看着自己,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可是她双眉间仍是紧紧蹙着,坐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站起来,在室内来回度步,掩不住一脸的焦急和忧虑。

她在等子清和孙钊,在等一个让她既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真相。这份不安和焦虑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公主,坐下来喝杯茶吧。”麦穗砌了杯茶递给她,她只好接过来浅抿一口。放了大半夜的茶水早已经凉透,冰凉的液体入喉直达胃底,倒是多少令她心头的火焰熄灭了一些,头脑也镇定清醒了许多。

她放下茶盏,回想着食人鬼来袭的过程陷入沉思,蹙紧的秀眉轻皱,娇好的唇线抿成愁思的弧度,让人不知不觉也受到影响,跟着紧张起来。

麦穗不知道公主在烦恼什么,既然公主没说那定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她就不会开口过问。她已经陪伴在公主身边半年了,很多时候她还是摸不准公主的脾气,因此常常惹她生气。

唯一能懂她心思的人恐怕就只有宁瑞了吧。麦穗看向床塌上与公主同龄的少女,听说宁瑞从很小时起就跟在公主身边,年纪虽小心思却很细密,思维也很灵活,宫里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宁瑞更能伺候好公主的人,连陛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可是她总觉得不是这样。

宁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精明能干,无忧无虑;公主也并不像人们所知的那般恃宠而骄,任性拔扈。她们都是有秘密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秘密才让她们相互扶持,并对自己的行为收缩有度。

宁瑞对于公主是心腹,而她,只是“所有物”而已。她猜不透公主深埋的心思,公主也不会让她猜透。

正当麦穗胡思乱想的时候,和瑾的心情越发烦躁,她重新起身来回地走,仅凭肉眼仿佛都能看到她头上冒出的烟。

“张花病,你出去看看。”和瑾焦急地命令道,“务必要把他抓回来!”

张花病有些迟疑:“可是没有人保护公主……”

“没关系。你去帮陈煜名和孙钊,我不会有事。”和瑾盯着他,“快去。”

既是旨意难违,更何况刺客也不会一箩筐地来。张花病便领命而去,大步流星迈出寝殿。

将人手都派出去,和瑾才感到一丝安心。接下来只要耐心等消息即可,她疲惫地坐下来,倦意袭上脑海,却怎么也没有睡意。

起身来到床边凝视着宁瑞昏睡的面容,和瑾轻轻握起她的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空阔的寝殿中沉寂弥漫开来,焦虑的气息也渐渐沉淀。两人各自怀着心思,相顾无言。

好半晌,和瑾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突地瞧见麦穗蓦然变色的脸,一股记忆深刻的焦糊味自身后传来,苍白的手掌不知何时已伸到了眼前。

“公主!”麦穗惊声尖叫出声,下意识伸去的手抓了个空,和瑾已经被食人鬼捂住口鼻强行拖走。

食人鬼死死禁锢着和瑾向外拖行,和瑾拼尽全力挣扎也不能悍动分毫,冰凉彻骨的手掌直接贴在口鼻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涌上心头。摇晃间挽在乌发上的银簪掉落,和瑾反手握住,狠狠向身后刺去。

银簪刺入肌肤的顿感令和瑾心中一颤,手臂的力度不足,银簪只扎入食人鬼脖颈三寸左右便停住了。食人鬼嘶嚎出声,捂住和瑾口鼻的手蓦地松开,一掌拍在她后背。

和瑾经此一掌感到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震碎,身子大力地撞向桌椅,将木椅都撞翻到了一边。鲜血顺着额头留下来,她已痛得麻木。

食人鬼怪叫着拔掉刺进皮肉的凶器,一小朵血花绽放开来,令那只血红的独目珠光芒大盛。他握住银簪,看向和瑾的目光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憎恨与愤怒,喘着粗气向和瑾走去。

“住手!不要杀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麦穗跪倒在食人鬼脚边哭着哀求道。

然而食人鬼根本不予理会,他抬起脚将麦穗踢倒在一边,来到倒地不起的和瑾身边一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一手举起带血的银簪。

朦胧间,和瑾只恍惚在他掩藏在乱发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疯狂恐怖的笑容,腥红的眼眸爆发出强烈的憎恶与快意,令和瑾几乎不能呼吸。

这就是……报应吗?

这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便再也收不住。和瑾因窒息而惨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可以称作是绝望的神情。

当初……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做错了吗?

意识逐渐变得恍惚,涣散的视野中只摇晃着一个扭曲的笑容和银色的针尖。

不,她没有做错。只是她杀了人,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该得到惩罚。

牢牢抓在食人鬼手臂上的指甲深深嵌了进去。在意识因绝望而放弃的时候,心底却有一个强烈坚定的声音冲破堵塞的气流爆发出来:

“——我不想死!!!”

随着她尖利的咆哮冲口而出,剑刃在一瞬间割开皮肉的声音轻微而震撼地传入和瑾耳中,她睁开的双眸中深深刻入剑尖滴血而落的一幕。冰凉的血液顺着剑刃上的凹槽流淌,滴落在她的鼻梁,在脸颊上划过一道腥红的线痕。

一阵剧烈的风从面颊上拂过,食人鬼被人一脚踢开,重重落在地上。和瑾尚未从方才的刺激中醒过神来,身子顿时被拉起,撞入了那人的怀里。

一股熟悉的气息夹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她尚不清醒的头脑又产生一阵晕眩,视线摇摆之中明晃晃的剑尖反射着影影绰绰的烛光,如梦幻一般满目绚丽。可剑尖之下的人却比这刀光剑影更加夺人心神,点点泪光流下就像是流在她心底。

“饶过他吧,他已经快死了……”麦穗的哭声一点一点唤醒了她的神智,然而,另一个声音让她进一步清醒的同时又不禁疑心还身在梦里。

“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杀!”

这个声音她很熟悉,可是此时她又感到分外陌生。这种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真的是他吗?

她吃力地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然而眼前光影晃动,只依稀一片阴影笼罩在他的下颌,看起来那么不真切。可是耳边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又明白地告诉她,这并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就在她身边。

“求求你,求求你……”麦穗不住地求情,眼泪打湿了盈盈眼睫,在光滑的脸庞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令人心碎的痕迹,“求你放过他吧……”

眼前的人根本不为所动,剑刃裹挟着冰冷的杀意破开空气,毫不留情地当头斩下!

即恒怔了怔,持刀的手被人半空截下——而且是两个人。

“住手。”和瑾虚弱的声音里勉强透出强硬的威势,但是拖住他手腕的掌心并没有更多的力量去阻止,阻止他落剑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一手截住刀柄,另一只手直接握住了剑刃,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下。

“你想干什么?”子清单膝着地,浑然不觉疼痛,仰起头目光灼灼地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