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你醒了?”陛下柔声问道,方才冰冷的气息一扫而光,“还难受吗?”

和瑾顿了顿才缓慢地摇摇头呢喃:“头疼……”

“怎么会头疼?”陛下蹙眉。

和瑾别过头不说话,陛下细细一审视,忽然笑了:“装病也没用,四百遍女德女戒一个字都不能少。”

和瑾转过头怒视着他,还有力气生气说明已没有大碍。陛下便由她怨恨,决定的事天塌下来都不会变。他看着和瑾愤恨、无奈,还有点虚弱只好认命的一系列表情变化,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眼眸中的严厉褪去,换上一丝宠溺。

华太医已经识趣地悄悄退下,那株开了花的天节草被带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和瑾坚持要坐起来,跪了一下午膝盖疼痛难忍,她一边揉着一边靠在床头,就是不愿意乖乖躺下。

她的身体确实好了很多,连带着骨子里的不安分也开始躁动起来。今天她敢破戒外出,保不准明天她还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陛下倒是情愿她病着,至少不用让他操多余的心。做一只他手心里的金丝雀不好吗?

“皇兄……”和瑾小心地观察陛下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你想说什么?”陛下耐心地替她揉搓着膝盖和腿,就像小时候她每一次受伤时一样。

和瑾踌躇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

“那小子在后院里关着。”陛下头也没抬,冷声道,“朕不会姑息他。”

“不关他的事!”和瑾辩解着,“是我的错,是我自己……”

“小瑾!”陛下再一次打断她,连同按揉着膝盖的手都停了下来,目光炯炯盯着和瑾,语气冰凉,“你何曾为了不相干的人自愿请罪?”

和瑾顿时语塞,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陛下皱起眉头,手下的力道也跟着加重,和瑾忍着痛没有出声,只听陛下接着说:“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当你为了一个人陷入困境,你就已经接近了危险的边缘。”他抬起头,威严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朕已经明确告诉过你,不反对你自己决定意中人,但是他必须要配得上你的身份。”

陛下终于放开她,和瑾得以拖着半残的双腿挪进床角,一边揪过被子躲起来。皇兄对她的管束有时候严厉到令她害怕,这种时候还是顺着他比较好。

“你……你多心了。”和瑾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我对他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他是盛青的人,所以……”

所以她才下了赌注,要与食人鬼一斗,要与命运相争。在这之前,她不能出事,他也不能!

陛下并不知道她暗自的计划,但他隐约猜到和瑾有事瞒着他,并且还和那个小鬼有关。当下心情很不悦,沉下脸说:“你若是再惹事,别怪朕无情。”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狠的话,和瑾一下子怔住,花了点时间才消化它,心头顿时涌上诸多不解,还有愤怒。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盛青。”和瑾仰起脸庞盯住他,语气有些悲愤,“连盛青你都怀疑,你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

那双如水般的眼眸中像浮出了一层氤氲的水汽,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泪来。尽管明知她是不会哭的,眼中所见都是假象,然陛下心中终是一软,缓下了脸色柔声解释:“朕并非此意,除了你们朕还能信谁?”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只不过盛青看人的眼光实在教人无法放心。他看上的人要么十分可靠,要么十分不可靠,朕可不能拿你的人生去做赌注。”

他俯下身,伸手轻轻捏住和瑾的脸颊,唇边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和瑾略微不满地避开,冷眼看着他忽然问:“皇家颜面有这么重要吗?”

陛下依旧带着笑意,目光锐利:“如果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坚持。”

“可你自己做不到。”和瑾不满地说,“你若是真在乎,就该好好收敛一下拈花惹草的习惯。”

陛下一愣,忽而哈哈大笑,烛火在他脸颊上投下柔和的侧影,其中一半脸却隐在黑暗看不分明:“你这是在生露妃的气,因为她今天故意为难你?”

和瑾鼓起脸颊扭过头:“我才没这么小气!”

陛下感到好笑,然而话里之意还是很严肃的:“不管你喜不喜欢,后宫需要她。”

和瑾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你要立她为后?”

“朕可没这么说。”陛下平视她的眼神里看不出多少深意,可和瑾直觉这个眼神在传递着某种讯息,一种她猜不透却感到不安的讯息。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起来抄书。”陛下揉乱她的头发,看她生气的样子,唇边扬起一丝微笑。

陛下离开以后,和瑾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皇兄单独相处过了,不知道为何,曾经那种兄妹之间两小无猜的感觉再也找不到。登基以后,皇兄就慢慢地变了,变得她再也猜不透,看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云雾里,她只能听到他说话,或取笑或命令,有时候甚至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男人拥有了权力以后就会变得冷漠无情吗?那么他呢?

感情是累赘。说出那句话的少年安详躺在草地上,梦呓一般喃喃着,十分温柔地说着残酷的话……

感情……和瑾喃喃重复着这个对于她既美好又陌生的词,靠在冰凉的床柱上渐渐陷入浅眠。

一些尘封的记忆仿佛倏地被打开,凌乱又窒息,一段一段纷纷呈呈袭来。她本以为自己能够释怀,可时至今日那一夜的记忆仍然像噩梦纠缠着她。她缓缓揪住心口,气闷的感觉几乎将她吞没。

***

阿嚏!即恒猛得打了个喷嚏,不自在地缩了缩手脚。柴房里还是很冷的,四面漏风,他抓起一把稻草试图堵住透风的窟窿眼,奈何窟窿太大根本堵不住。天已经黑下来,他被关在这里睡睡醒醒已有大半日都没有半个人理他,肚子咕咕直叫。他幽幽叹了口气,这下麻烦大了……

他被关在这个地方,连午饭和晚饭都没给他吃。可纵然是这样他也明白,陛下对他的处罚算是轻的。不,现在只是前戏,等他想好了怎么让他死,真正的折磨才开始。

想到这,即恒又深深叹了口气。这能怪他吗,真不能怪他……

这时,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即恒心中一喜,是宁瑞。

宁瑞提着一只木盒子,一股清淡的菜香味立刻飘了过来,肚子条件反射就咕咕叫了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逆光之下看不到宁瑞的表情,她约摸也是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一定饿了吧,快趁热吃。”宁瑞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食盒中取出饭菜递给他。

即恒看着那只木盒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日子清说的话,心里感觉有点怪异。

宁瑞见他没接,疑惑道:“怎么了?不饿吗?”

“饿。”即恒忙不迭接过来,抓起筷子就吃。这个时候也只有宁瑞肯怜悯他,哪怕盒子里真的是生肉……他也会考虑一下的。

宁瑞跟着坐在柴堆上,看着即恒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地发笑。屋舍简陋,粗茶淡饭,却能与心爱的人共同相守,不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吗?

只是庙宇堂皇,美食佳肴尽享,而心爱之人……她的目光渐渐从即恒身上淡去,抬头看着天边的残月,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即恒还是听到了。他拿筷子的手一顿,抽空抬眼看了一下。今夜不知怎的,宁瑞不似平日里那般活泼,竟独自黯然神伤起来。他有些担心,莫非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又扒拉了两口饭,才试探着问:“怎么了?公主出事了吗?听说她在朝阳宫昏倒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宁瑞遥望半边残月的眼角毫无预兆就落下一滴眼泪。即恒猝不及防,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竟是会不会又是做饭时洋葱熏的?

直到宁瑞开始抽泣,他才顿悟过来,忙丢下碗筷上前安慰,说安慰也无从下手,他只好先问其原委。可宁瑞却一边哽咽着一边没头没脑地说:“哥哥,我是不是很卑劣?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即恒摸不着头脑,口中只能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安慰话:“怎么会,你又没做错事,我为什么看不起你?”

宁瑞不说话了,可还是止不住地哭泣。

即恒束手无策,女人的眼泪往往都是不祥的预兆,让他心情很烦躁,可偏又没有抵抗力。这大概是男人普遍的软肋。

……他满脑子的疑惑她倒是说句话呀!

宁瑞哭起来的时候没有声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好像是经过特意的锻炼,哭得很浅,可是反而让看的人很揪心。即恒没有办法只好借肩膀让她靠一靠,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身子不再发抖,她才喃喃吐出一句:“公主差点就死了……”

即恒心头一惊,怎么会这么严重?上午还好好的,跪了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她也太金贵了吧。

宁瑞虽然止住了哭泣,可眼神还很呆滞,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嘶哑:“她中了毒,差点就醒不过来……像半年前一样……连气都要没了……”

一句话里吐露的信息量过少,也太过莫名,即恒仍旧搞不清楚状况,他只好拣最重要的一个问:“公主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昏迷吗?”

宁瑞怔了怔,慢慢直起身仿佛如梦初醒,摇了摇头讷讷道:“没事,她没事。”

即恒微放了心,旋及又皱起眉头,问:“什么人要害公主,查到了吗?”

宁瑞还是摇头,却说:“这一次公主没多久就醒了,不像半年前足足昏迷了三天,把我们都吓死了,去求了露妃娘娘才拣回一条命……”

“露妃?”即恒诧异,“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没看出来露妃还是个大夫,比宫里的太医还厉害的大夫?

可是宁瑞又不回答了,这一次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即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她也没有反应。

宁瑞今晚太过反常,说话也答非所问,颠三倒四的,现在又跟中了邪一样,到底是怎么了?

忽而,露妃的那句形似箴言的话骤得响起,即恒不禁感到一阵白毛汗。

今晚究竟要发生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心神不宁?

“哥哥我要走了。”宁瑞不知何时醒过神来,边说边利落地收拾好碗筷,也不等即恒做出反应便匆匆离开了柴房。

小门重新自外被锁上,只留下即恒一个人愣在原地。门缝里,月光依旧,可看月人的心境却起了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即恒睁着眼睛靠在墙上,一边想着关于今天一天的见闻里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原因的可能性,一边望着缝隙出神。

夜空晴朗,一点也不像会下雨的样子。即恒稍稍打了会儿瞌睡,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着头。

夜慢慢深了。

窟窿眼的光线忽然一滞,有人从柴房前走过,随风而来飘进来淡淡的米香。即恒一下被惊醒,他偷偷透过窟窿眼向外望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正当他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产生了错觉时,后院里有个人影匆匆走过,从即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一件罩头黑衣从头到脚裹住全身,连一点面目都看不清。忽见他再一次折返回来,即恒忙缩回头掩住气息,窟窿眼的光线一滞一亮,鼻尖又嗅到一丝淡淡的米香,转眼就消散在空气中,什么都没留下。

黑影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