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年

“仪范清冷,风神轩举”

季明光还记得,这是自己听到那个重伤濒死的少年姓名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伸出手来,看着手心掌纹在“真实视野”之下,隐隐缺失的一半轨迹。

那是他们初遇时,自己直接割裂了自身一半的命轨,赠给了濒死少年,让他能够得以活下去。

“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理由,而我也从未希求过任何报答。

倒在这里的,即使不是你,只要他还想活,而我又可以做到,我都会尽力帮助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没有恶意,这就足够了。萍水相逢,就此别过,万望珍重。”

当时自己说出这番真心话以后,对方那本来冰冷的面容震惊了很久。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已啊!就像是现在!”

季明光看着无尽的哀嚎,哭声从一间大宅中传出。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走进了其中。

身穿血衣的黑色长发身影,双目暴突,脸色惨白,密布蛛网样的黑色裂纹,口唇消失,只有一张空洞的大嘴。

他漂浮在眼前,仇视的看着自己,却并没有就此向前。

还有着意识吗?

季明光缓缓的呼出一口气,他说:“你应该知道的,你无法伤害到我,我的来意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但是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

看着对方紧绷起来的身子,扬起的手指甲迅速变长漆黑,牙齿凸出,面孔裂成两半。

季明光继续诉说:“我并不是要消灭你或者怎样,我只是寻求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机会。”

他挥手扬起一把银沙,美丽的星星点点银光,顿时弥漫开来。

看着被定在那里,无法挣脱的鬼物。

季明光慢慢走近,他轻轻的捧起对方裂成两半的,不停流血的脸孔,然后喃喃:“停手吧,你这样杀戮下去,总有一天会碰到硬茬子,然后被彻底消灭的。”

隐隐约约的金光闪烁在眼底,无数画面疯狂的,从鬼物破损的头颅中流淌而过。

这当然不是谁都可以看到的,而是季明光对于那些金光用途的新开发。

季明光看到了鬼物的过去。

身有严重残疾,母亲是寡妇,村子里面的男人每夜□□着从家里走出,母亲的哭泣,而他躲在衣柜里发抖,村人的辱骂,妇女的打砸。

被扇倒的母亲,绝望的吊死,自己被村中混混用木棍打的头颅开裂,无数双脚和拳头踢打着他。

被搬空的家,以及扔给野狗的尸骸,死亡也被称为□□的后果,村人的冷眼旁观,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帮助,从手心扣走的染血铜板,被仆从带入大宅之中……

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季明光眼底的光渐渐熄灭了。

他看着对方的怨毒神色,慢慢的粘合起了那颗开裂的头颅。

银沙随着季明光的动作,轻盈的穿梭在鬼物身上。

他掏出一节散发冰冷死气的乌木,然后把对方强硬的拍了进去。

变成怨魂的他,显然现在满脑子都是仇恨,虽然还有一点理智,但是很不稳定。

还是在这节养魂木里,孕养一段时间,让他魂体稳定,神智清醒再交谈吧。

随着鬼物被收走,大宅里面顿时鬼哭狼嚎一片,可以看到很多虚影在飘舞。

想了想,季明光伸手划了划,轻松的打开了某个通道。

看着一个装饰简洁,刻绘着一圈六道轮回,各色鬼魂受刑以及投生转世故事,黑色斑驳石头门户,冷冰冰,阴惨惨,带着一股浓重的寒气悄然洞开,发出无穷的吸引力,将这些透明的魂魄卷走。

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帽,举着黑色棍棒,腰上缠着黑色锁链,带着黑色面具,浑身上下黑漆漆的人影从地下走了出来。

他闷闷的声音从厚厚的面具下传出:“又见面了,季公子。”

季明光看看晴朗起来的天色,然后有些感慨的说:“上次见面还是上个月的事情,在小河镇的水井旁边,也是送走了很多位呢。”

黑衣人晃了晃手里的棍棒,然后回答:“地府事物繁忙,尤其是近些年来,大陈暗潮涌动,动荡不安

,邪气升腾,各地都隐隐出现了各种妖邪。

人手不足,忙碌不及,还要多亏季公子这样的热心人帮助。”

季明光笑着回答:“举手之劳而已。”

黑衣人看了看季明光在某种视野下,浑身上下金光闪闪,清气缭绕,贵不可言。

他身边环绕的那些金光当然不是普通货色,而是毫不掩饰的“天运”与“功德”等的混合。

这些存在漫无目的的飘散在男孩身边,亲昵的蹭着他,牢牢的聚拢在他周围,十分依恋。

看到有人看过来想看清虚实,立刻张牙舞爪弥漫开来,无比刺目的金光立刻扎向自己,霸道极了。

眼眶发热,隐隐作痛,似乎有血要从双眼流出来。

季明光若有所觉,他轻而易举的挥手打了一下,那些金光就驯服的停下了,然后再次乖顺起来。

真是了不得,就算是阴德也要用特殊容器盛装,毕竟这种无形无质之物,基本上都是天道降下,以嘉奖维护天地秩序有功之臣。

想了想自己成天辛苦的引渡亡魂,然后送他们进入地府,最后能得到一缕阴德,就算是做的很不错了。

阴德如此,作为与之相仿的功德,自然获取难度也不低。

在地府中,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那种浑身功德的鬼魂。但是那个可是名传一方,弟子门人众多,教化无数,立书立言,一生严谨的儒门高德之士。

即使是那种大儒,也不过是一层很是稀薄,连半个指节那么厚都不到的功德罩体。

至于天运,那更不好获得。

身怀神异之物或人以及非人的诚心认可或归顺,有那么好得到吗?

都生而不凡了,这种存在,怎么可能轻易低头?他们都敏锐的要命,天生就能察觉到,对自身的强烈恶意和垂涎。怀有异心接触,往往适得其反。

看看这位,功德多的都能铸造一具实心的金身了。往外十多米都能看到浓稠的,近乎于凝固的光芒还在向外扩展,弥散。

那里面的天运可真多啊……

季明光才多大啊,十一二岁的人类少年,直接就是泡在功德,天运这些非凡之物里了,他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才会获得这么庞大的数量?

差别之大,不由得让黑衣人此时此刻心生凄凉。

默默移开视线,默念,人比人,气死人。

哦不对,我已经死了。

……

感觉心里面更悲伤了。

自己死后,因为身份之故,倒也是能轻松捞一个闲职,只不过闲不住,这才出来巡视。

他和季明光初遇的时候,就被震惊了,漫山遍野的大量残破亡魂,痛苦的哀鸣声在四野飘荡。

至少几万的破碎魂魄,他们徘徊在死前的山谷,不停的游走惨叫,在阴气和怨气的刺激下,吞噬争斗,逐渐扭曲融合。

这怕是什么魔道中人,用来孕育鬼王的蛊场。

通过互相厮杀,让这些被活活抽取三魂七魄,经过折磨的凡人,来怨气冲天。

大陈不太平,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而当时,季明光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他就那么站在山谷里面,非常的冷静。

轮回之门,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开启的,即使是修道者,一般也是打开鬼门,把这些魂魄送进地府,再由地府接手。

主要的魂魄,基本上都是被地府之人审判,然后再盖章定论,不同的批语,将会给这些魂魄打上不同的印记。

然后再将这些定论过的魂魄,扔进轮回之门。

河水神异,自然会检测到这些标记,然后将不同的魂魄,带往不同的分叉口。守在河道交叉口的“渡亡人”,主要是可以最后把关处理一下,有无遗漏之魂或者不符之记。

因为某些大能,喜欢直接往轮回之河扔魂魄,毕竟去鬼门,少不了要和阎君们打交道,一些不喜欢兴师动众的,就选择默默扔进轮回之门后。

因为能做到这一点的大能极少,魂魄们绝大多数在地府就被审判过了,所以,“渡亡人”常常无事可做。

“渡亡人”并非人类,而是轮回之河诞生的特殊神灵,祂的本体只有一个,但是可以化身千万,分心处理事物绰绰有余。

在轮回之河上,“渡亡人”天生受到加持,即使阎君也无法与之对抗。

如果印记有失或者尚未标记,那么能和河水互补,漂浮照耀着一大段河道主流的,可以照见前世今生的“三生镜”,则会发出耀芒笼罩某个魂魄。

“渡亡人”要做的,就是查漏补缺,然后把这些家伙扔进他们该去的地方。

看守轮回的,甚至修为不到阎君那种级别,连触碰这扇门都不行。

六道轮回,事关万千生灵的轮转,对于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异常重要。

因此,能有资格打开这扇轮回之门的,除了常年守在轮回殿的那位殿下,以及地府的其他几位阎君之外。

地府以外的存在,想要触碰轮回的难度,更是直线上升。

仙界曾经有初次飞升的仙君,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进入轮回之门唤灵,直接就被吸进去,然后重新轮回了。

但是,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类幼儿,却能轻易打开轮回,无数的透明魂魄像是风暴一样卷动,被那扇门吸走。

而季明光就这么守着门,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自己当时想要问清楚,结果却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威压,从男孩背后如涟漪般散开。

身死魂灭般的恐怖,一下子就攥住了心神,使得他浑身僵住,动都动不了。

看着魂魄被卷走,在门后的轮回之河中,经过河道主流的洗涤修补,被河上分叉口守护的“渡亡人”,根据生前的作为称量,然后投入相应河道,再次轮回。

季明光遥遥的看向他,然后说:“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而我只是想做些好事而已,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麻烦化,还请不要再追问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做到这些,但是,我知道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想法,这就足够了。”

死亡的大恐怖还在,那孩子背后浮现出的东西,看一眼都让神魂都能冻结。

不可直视,不可明言,不可诉说。

自己浑浑噩噩的回去以后,却得到了上司的接见。

在地府,十殿阎罗君王们有的守门,有的修炼,还有的沉睡,还在正常处理政务人数寥寥的情况下。

仅次于阎君一级,掌一方大权多年,浑身威严的青年判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说:“那是上面指明要护的存在,那位要干什么,我们都不需要管,即使闯祸,也自会有人收拾残局。记着这一点,你先下去吧。”

在即将踏出殿门的时候,身后缓缓传来一句很小的声音:“……心怀善意,顺应自然的多和那位接触,能帮则帮,注视着那位的大能不少,会有人看见你的作为,记在心里的。”

“我知道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