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木头

这世间欲念繁多似魑魅魍魉,能把人心化作虎豹,嚼骨吞髓,无所不用其极,尤其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相较之下,钟辞宁可相信他是真的为了钱财而来。

凉夜肃静,秋风挟着狡猾的呜咽叩门不息,暖阁里的烛光却太过温柔,映得他眼底一派暖色,蒙上一层轻纱般的缱绻。

钟辞品味着其中的滋味,心中一片宁和,面上却不依不饶地注视,逼他说出一个明知可能是谎言的回答。

“没有人不爱财。”夜七的声线像一根紧绷的弦,语气轻微。

“胡说。”钟辞一副无谓的模样,“本宫就不爱。”

“娘娘已经有很多了。”夜七眼睛眨了一下,“过犹不及。娘娘不喜欢,可以把它给我,换一些自己更想要的。”

“好大的口气。”钟辞低声笑了一阵儿,“本宫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吗?”

夜七没有漫天虚晃地狂妄应下,而是诚恳道:“只要我能做到,定当尽全力而为。”

钟辞托着脑袋,眉眼弯弯的,看了他许久,突兀地问道:“那你会笑吗?”

夜七眼神中尽是茫然,指尖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说什么尽力而为,现在连笑一笑讨本宫欢喜都不会吗?”钟辞抬手,勾住了他双手间垂落下来的锁链,轻轻一拉,迫使他向自己身边迈了两步。

“若不是如此木讷,本宫真要以为你是哪个阴贼险狠之人送到本宫身边的一个计谋。”

失去了与她对视的勇气,夜七垂下视线,任由她的摆弄。

见他如此乖巧顺从,钟辞不但没有生出半点欺负老实人的愧疚,反而变本加厉,手掌在上面绕了两圈,把那道锁链尽数握在了掌中,而被锁着的人也被拉扯,走到了自己身前。

一双略显粗糙的手被绑在眼前,碰到了她的手背。

“刺客的手,都是这样的吗?”钟辞看着他微微变形的指骨和满是老茧的手掌,那形状分明是修长而漂亮的,现在却被陈旧的伤痕覆盖了大半。

夜七手指微屈,竭力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开口,“习武之人,大都如此。”

“也是。”钟辞轻笑,又问:“你会用暗器吗?”

“会。”

“他们抓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她的阿遇当年就像一个满身利器的刺猬,连她要碰他一下都要格外小心。

夜七抿唇,没有解释,还是撒谎道:“用得不好。”

“让本宫见识一下。”钟辞细腻的手掌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推了一下,把人放开,重又靠在了那盏点着烛火的小桌上,“本宫听说,一等的刺客,可以点叶飞花,杀人无形,你既然算不上一等,本宫便给你降低一点难度。”

她在夜七的注视中抬手取下了头上的一枚钗子,一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下来,在夜七僵硬地伸手来接的时候,钟辞倾身,发丝从他腕间滑过,温声耳语:“小哑巴,卖力一点,做得好了,本宫重重有赏。”

手腕和脊骨都在发痒,麻酥酥的,让他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心中千万枷锁守着那一道情根深种蔓延成的参天巨藤,将他紧紧缠绕,又让人不愿挣脱。

夜七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因为发钗上花穗的颤动而狂跳不止。

虽然不清楚钟辞此举的意味,夜七还是希望让她知道自己是有能力保护她的。

打定了主意,他稍微平静一些,在暖阁里扫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在了身侧离得最远的床柱旁的空花瓶上,后退了一步。

钟辞细眉微挑,饶有兴味地看着,却在他欲要抬手的那一刻忽然踩住了他脚上的锁链,收腿将人向后绊了一下。

夜七全神贯注中冷不丁被她一扯,一个踉跄差点当场摔个跟头,撞在凳子上堪堪撑住身体,手上的链子也被她拉了一下,人立即单膝点地跪了下去。

听到钟辞轻快的笑声,夜七茫然中抬头,对上她一双无辜而盛满风情的眼睛,“本宫还以为,你们在用暗器的时候,是不怕被人干扰的。”

“……是我学艺不精。”夜七跪在地上,迟钝地为她开脱。

“本宫也这样觉得。”钟辞毫无愧疚地笑道:“不过本宫若是你,一定不会选择去打碎那个花瓶,毕竟是老皇帝在位时赏给自己的爱妃的,拿出去卖掉,应当也值不少钱。”

夜七视线越过钟辞的审视,偷偷看了一眼那个珐花瓶,思量过后,点了点头。

“你这个爱财的,怎么连这等小事,都需要我这个不爱财的教你?”

“我……见识浅薄。”夜七目光落在她依旧踩着自己踝间锁链的那只脚上,又飞快移开,盯着旁边的砖缝,好脾气地自我反省。

被他呆木的样子轻易弄笑,看着他低眉顺目连被戏耍都没察觉的模样,钟辞叹口气,觉得这哑巴长了张嘴也不容易。

将脚移开,恢复一点正色,钟辞问道:“昨夜你在客栈偷袭,可曾看到季纨身边有一个面目清隽,眼下有一点泪痣的男人?”

从鼓鼓囊囊的思绪中骤然抽离,夜七适应了一瞬才意识到钟辞这次是在跟他谈正事,努力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他昨日连季纨的面都没见到,厮杀之下,更不可能记住太多人的相貌。

钟辞盯着他,轻声道:“季纨的人现在都住在东化门外,我要你去查清那人的底细,如果有机会,杀了他。”

夜七抬眼,不过须臾,没有问理由,便低头应了下来,“是。”

十分满意他的态度,钟辞收回视线,将他身上镣铐的钥匙放在了桌上,起身离去时,夜七站起来追了一步,“娘娘,发钗。”

“赏你了。”钟辞挥开裙摆,迈过了暖阁的门槛儿。

手里发钗轻晃,夜七虚虚握着,心也随着被扯出了一阵涟漪。

夜里承乾殿暗下来,钟辞躺在床上,听到轻弱的脚步声靠近,在走到珠帘前的时候停了下来,有什么金属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只不过短短的时间,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继而是外面大殿的门被打开又关上。

她睁开眼睛,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撩开帐帘赤脚下了地,走到珠帘前垂目望去,见那个刺客又把她给的钥匙还了回来,显然做好了完成任务回来之后再继续被锁下去的准备。

钟辞蹲下来捡起那枚钥匙,想着今日的试探和他的茫然。

她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来杀自己,可那个人却好像总是少了一根弦,除了那次抓过她的手腕,一直规规矩矩,对她的一切都十分放在心上,一副诚心要投靠她的模样。

但若不是来杀她,被捕之后,他分明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向地牢里的人解释。

按了按额头,钟辞止住猜测。

他是无意要取她性命的,单凭这一点,此人便还可用,只是离让她信任,还差了一个合理的缘由和他真正的身份。

隔日天色渐明,宫中看起来还算平静,关于川南使节的圣旨已经送了过去,经过小皇帝手里的时候已经盖上了玉玺章印,他纵使还有犹豫,也再没了思量的机会。

钟辞本以为崔绍不会就此甘心罢休,必还要从中周旋,但一直过了几日,还未等来小哑巴和崔绍的消息,申时毒辣的太阳一过,钟辞先得了小皇帝身边的人来报,说平王邀了小皇帝去打马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