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起纷争的□□是一盘棋。”

成盛青屏息凝听如此匪夷所思的上古记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个很古老的传说般不真实。也许是因为即恒在叙述这些事的时候太过平静,以致成盛青一度怀疑他是否在敷衍他。

然而那些活生生又血淋淋的争乱又是那么真实而残酷,对比起今日的中原大陆,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片大陆的历史就似一个无尽的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切争乱与太平都在不断的交错中冲刷着战死亡灵的鲜血。

然而战争的意义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何?”他慢慢吸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

这是即恒家族的殒灭秘闻,即便是最完整的史书也不会记录的历史尘埃,尽管少年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悄悄阖上了眼睛,成盛青无法从那双阖闭的双目上看到他眼底的情绪。

他绝不会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就算对方是成盛青。

苍白的唇上落下一道浅淡的齿痕,如果不是无意间瞥见,成盛青恐怕永远无法确定即恒此刻的心情。

“河鹿的族训里勒令不得与外族结交,但既已踏入中原大陆,想要在中原大陆上立足又如何能够不去结识外族?当时河鹿推选出了新的首领,他与某一位年轻的王偶有私交。曾有另一国国主邀请他一起吞并这个弹丸小国,被他一口回绝。这件事传到了王的耳中,王亲自前来拜谢,当着整个河鹿族人的面行了大礼,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河鹿一族第一个结交的外邦。正值多事之秋,河鹿并不愿公开与任何一国和谈,但碍于王的盛情不好当面拒绝,这件事便被默许了下来。因为这个契机,其他各国得知后都感到很不安,他们不约而同放下战事宣布了短暂的和解。”

在战乱的时期,河鹿的出现打破了中原大陆杂乱无章的领土争夺,这支仅有百人的族落却在一夕之间成了左右中原大陆格局的神。能拉拢到神的助战,无疑意味着压倒性的胜利。

然而没有得到神助的各王会就此善罢甘休吗……人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时候的不择手段当真让人瞠目。

安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河鹿虽与其中一国达成了某种结交的默契,但仍然没有在实质上与某一国缔结盟约。很快,未完的战争又接着打响,而这段短暂的宁和恍若只是一段时间的停滞。

“吞并小国的邀请函依然隔三差五会送到族长手中,但不论对方开出多么诱人的条件,河鹿始终不为所动。不论以何种形式,既已是结交的朋友又怎能为了利益去背叛?因此,当王再次以感谢之名邀请河鹿前去做客时,那个新上任的年轻族长被自负蒙蔽了双眼,却不料赴的竟是一场鸿门宴。”

说到这里的时候即恒叹了口气陷入沉默,他睁开眼望着牢窗外狭小的天空一角,幽深无波的眼底浮上一层少见的悲伤的情绪。

“那个王太过弱小,受人劫持,因此摆下鸿门宴请君入瓮?”成盛青已然能猜到当时的腥风血雨。而转过转过弯来,更觉遍体一阵发寒。

一个弱小的国度凭借着强大异族的威望而在中原大陆上苟延残喘,如果他与这个靠山之间的情谊已尽呢?如果这个靠山一旦消失呢?……如果能借他的手,让这个靠山消失呢?

各国之间的争斗手段从来不只有明对明的战场对决,往往最终取得关键性转折的都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一石三鸟的美餐,何乐不为。

成盛青凝视着少年沉默的侧颜,忽然有一个猜想掠过脑海,他细细端详着少年的神色,试探地问:“……那个族长,是你的什么人?”

即恒听到后眉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尽管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但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仍然暴露了他内心隐忍的痛苦。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艰难地回答道:“是我爹。”

成盛青不觉吸了口气,霎时间有很多想法一齐闪过脑海,他都来不及一一说出口,即恒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这一次他没有再阖上双眼逃避痛苦,相反,他的眼神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光,映着那双幽深的眼眸如同深藏着暗火在燃烧。

“那个不遵守祖训最终招致灭族之灾的倒霉族长,就是我爹。”他的目光凝聚在视线前方,仿佛至此开始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昨日般历历在目,“王邀请我爹前去下棋,并立下赌约,如果我爹赢了,他愿意自动退位,将领土拱手相让;若我爹输了,就要选一名族内最美的女子献上,与皇室联姻。我爹当时就怒了,河鹿要领土何用,他赢了也没有意思。而河鹿不与外族通婚的铁律整个中原大陆人尽皆知,王却以这个条件作为赌约,分明就是决裂。”

“所以你爹当场就跟那个王翻脸,才引起之后的大战?”成盛青觉得自己似乎能把一些线索串连起来了。

然而即恒却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那一日兰亭赴约,我爹到了才发现等他的不仅是王,还有各国的国主和各自的精锐兵马。他孤身一人前来,想要全身而退近乎是不可能的。自负让他浑然不觉踏入这场鸿门宴,哪知赴宴容易,离席却难。”

河鹿善战,善奇门遁甲之术,而棋理与阵法之理亦是万变不离其宗,因此他并不害怕接受挑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局他却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那盘棋直到今后的无数岁月里一直深深困扰着他,直到他临终之时都没有得解。即恒很不能理解为何那个男人会如此执着于已经成定局的失败,只因为他太过于追求纯粹的力量,而忽视了对手与他不一样——只要能赢,可以不择手段。

人类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向河鹿挑衅,但与河鹿之间正面的冲突却仅仅止于擦枪走火、不痛不痒的程度。没有人会傻到要与河鹿硬碰硬地宣战,但接二连三的摩擦依旧令矛盾连日里不断升级。

终于有一天,王的兵马踏到了族落门前,要来履行赌约。

历经七年的血战才正式拉开帷幕。

“他们想看到的,是河鹿挑起战争。河鹿因战而生,以战克战,维持中原大陆的平衡,但从不会主动对某一国发难。因此他们布下了一个精密的局,好将一切黑锅都推到河鹿身上。”

成盛青从未像此刻这般对政事间的阴谋如此热衷过,即恒的故事虽然离奇,但不知是否因为受到他情绪的感染,成盛青渐渐能感受到当年中原大陆上的危机四伏,以及一触即发的冷冽战意。思及前几日郊西的诡异战局,胸膛间涌起一股翻滚的血仿佛在燃烧。

人与异族之间拼尽全力的战争,该是何等惨烈的局面。

“为何人类要想尽办法激怒河鹿,就算河鹿当先挑起战争,各国联手与之对抗也未必就是对手吧?这代价难道不会过于惨重?”他实在行不通当时的各国国主究竟有什么必胜的把握才会去挑衅战神。

听闻成盛青的疑虑,即恒却是笑了一下,这一声无力的笑声里满是苦涩,他瞥了一样成盛青幽幽道:“你忘了这场战争里还有天上城的神。”

“……神?”成盛青讷讷咀嚼着这个飘忽的字,不得其解,“你不是说神明已弃世飞升,不再管中原大陆上的事了吗?”

即恒嘴角噙着寡淡的笑意,敛起的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中原大陆是神开辟的大陆,人类是神亲手创造而成的作品,曾是他们的得意之作。神在人类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甚至于留下自己的血脉,而今变得这般满目疮痍,你说如果是你,你会看得下去吗?”

成盛青似懂非懂,即恒说的对,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人类才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他们的模样、性情、本能,还有欲望,都是神明按照自己的样子塑造而就。既像子女,又似伴侣。神明移居天上城当真只是无法忍受人类的纷争吗?错了,他们只是无法接受这个模样的自己。因为人类的所有感情与欲望都是他们自己的投影——而拥有一半神之血的河鹿,才是真正被遗弃的那一个。”

拥有一半神之血的河鹿,才是真正被遗弃的那一个……听到这句话成盛青愣怔了许久,好半晌没有说话,有一些没有想通的疑惑也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人类铤而走险激怒河鹿,并不是因为有必胜的把握,也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是……做给神明看的。

他忽然想起曾经听陛下讲起过的上古轶事,人类与拥有超凡力量的嗜血部族之间的残酷战争,令中原大陆血流成河,最终感动神明出手将此部族驱逐,换取中原大陆百年和平。

——和平的年月里不需要战争机器,他们是被时代淘汰的牺牲品,因此成了历史的尘埃。像一群幽灵徘徊在中原大陆的边缘,永世不得踏入大陆半步。

时代的变迁将多少英雄化作白骨,当时他只是如此感慨,并不曾将这些神怪离奇的怪谈当做真实。却不曾想今时今日,竟会从即恒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最完整的版本,并且是以嗜血怪物的立场来看待,完全又是另一种身临其境的残酷。

只是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成盛青多想即恒能够肯定地告诉他,已经结束了,该流的血已经流完,该拼杀的战争也已经停止,就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换来了百年和平。

然而……

“你以为这事情就结束了?不,到这里才是开始。”即恒一字字说,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中挤出,他目光里的恨意再也无法掩藏,那深深的憎恶令成盛青都不禁感到冷寒。

到之前为止,少年在讲述的过程中都刻意用人类与河鹿之名区分,可现在他的话语中已不自觉带入了“我们”,这个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从这里开始的记忆对他来说是最清晰,最无法冷静,也是最痛苦的。

因为从这里开始,就不再是自别人口中听闻的故事,而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实。

而给予他这般黑暗的童年记忆的人,正是成盛青身处的族群——“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