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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容貌与我们不同,就当真能以人类的样子生存下去吗?你错了,不论你拥有一副什么样的皮囊,你的身上都流着河鹿的血,流着被人类鄙夷的,兽的血。

你改变不了你本来的样子,在你维持不了虚假的伪装之后,你就该认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回忆起跟那个男人之间这般尖锐的对话了。他们总是吵架,总是冷战,仿佛上辈子有仇,这辈子却偏偏成了父子。他的童年里没有可以值得回忆的父爱,留下的仅仅是嘲弄与斥责,折磨与冷眼。

漫无天日的囚牢,无穷无尽的压抑。

就算时光可以倒流,他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于他而言,连回忆都是一种痛苦。

***

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烧,顺着血液快速地流淌蔓延到全身,灼热的温度烧得他几欲窒息,几乎要烧穿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垂死挣扎之中拼命地喊着什么,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火焰卷住身体,好似要将他整个人一起烧化。深埋在心底的某一片角落不堪重负地融化开,许多他已经忘却的记忆便毫无防备地飞散了出来……

“小恒,中午你想吃蘑菇还是青菜?”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暖阳下的正午,阳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女人手上操弄的刀上,她望着栈板漫不经心地问。

“我想吃肉……”

“那就做蘑菇,炖汤最鲜最有营养,好好给你补补让你快点长大。”她满意地下了决定。

“……”

“娘,我不想吃素,我要吃肉!”身边的少女不由分说大声抗议。

女人无情地驳回:“不许闹,弟弟都没你娇气。”

“他不是说了他要吃肉么……娘,我们已经吃了三天素食,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瘦好几圈了。”少女虚弱状趴在桌子上,委屈地哭诉。

“那正好,你也该减肥了。”

“……”

一直沉默的男人冷着脸开口:“想吃肉自己去抓,光吃不做的废物这个家不需要。”

少女无力地翻了翻眼,识趣闭上了嘴。年幼的少年眼看姐姐败下阵,满心失望,落寞的眼神不经意间撞上对桌男人充满嘲弄的笑容.男人居高临下地觑着他,弯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他永远只能当顺从者,在强权之下只能默默忍气吞声。那充满了嘲弄与蔑视的眼神像一把刀扎进他心里,令他无法视若无睹,也无法移开视线。一股火蓦地自心底窜起,燃烧着少年稚嫩的自尊心。

空气中不知何时烧起了□□味,他毫不服弱地迎上男人睨视的眼神,以男子汉的豪迈口吻脆生生地说:“我去隔壁家抢一点回来。”

言罢便推开椅子爬下来,往门口而去。

女人在身后喊:“傻孩子你快回来!你去干什么傻事!”

“让他去,能抢回来也算他的本事。”

他只记得那是他习以为常的日常,与那个男人之间无形的战火总是驱使着他做出许多日后想都不敢回想的蠢事。在压倒性的强大面前,他总是这么狼狈,这么弱小,这么无可奈何……又这么不甘言败。

如果他们天生就是仇敌,命运又为何要安排他叫他一声父亲……

不记得那天究竟有没有抢到战利品,他的记忆被漫天的烈火吞没,无数道闪雷将天空镀上了一层骇人的银白,彷如万剑自天空落下,将地面生灵屠杀殆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蘑菇汤热腾腾的雾气在他眼前氤氲起一片水雾,他自汤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很多次疑惑,又很多次释怀。漾着波纹的水面映出一张满是稚气的脸庞,细小的眉头不经意地锁着,似乎小小年纪就有了许多解不开的烦恼。

记忆中最后一次相聚时家人的脸,连同烫舌头的蘑菇汤都被火炎裹上了一层狰狞的赤色,他吓得扔掉碗,却将滚烫的汤水洒在了自己身上。

好烫……火爬到了他身上,好痛……

火烧得他好痛,不论他怎么翻滚身体都无法减轻丝毫的痛楚。那火好似在他身体里烧,而他的血就是不灭的燃油。他听到许多声音在耳边咆哮,有轰雷的声响,有小孩的哭叫声,有女人的嘶喊声,有巨石的滚落声……全都混乱地交集在一起,在他耳中炸响。

意识已濒临崩溃,他艰难地喘息着,满头大汗淋漓,可一旦静下来那些纷乱的声音就越发清晰可闻,仿佛那一天的灾厄就在昨天一般。时隔多年,沧海桑田,他依旧无法自那一天的噩梦中醒过来。

“……好痛,好热……救命……救命啊……”

喉间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滚烫的。他被火炎包围住,火舌紧紧缠上他的身体,堵住他呼喊的声音,吞没他的呼吸。

“即恒……即恒……”

有一个声音穿透无数杂乱的声响传到耳际,犹如一道光突然刺入黑夜。他顺着那声音拼了命地呼喊:“救命……救命啊!……”

干涩的声音冲出喉间的一刻,他猛得自梦靥中拔身而出。冷汗顿时如雨倾盆而下,教他不自禁浑身直打哆嗦。

“你怎么了,即恒?……做噩梦了?”耳边有人关切地问道,但这声音听起来却仿佛隔着一层雾般朦胧。方才嘶嚎的余音仍然空荡荡地回响在耳中,让他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噩梦。有好半晌他都无法自梦靥中真正醒过神,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恍如幻觉。

成盛青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少年,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他从未见过少年如此脆弱狼狈的时候,在成盛青的印象里,即恒是一个绝不会轻易透露他内心真正情绪的人。

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他,懂他。

可是现在他似乎隐约探到了少年心底的脆弱,那份脆弱仿若一个黑洞,稍有不慎就会将他自己都卷进去。

右臂的痛楚令他维持住清醒与冷静,他离开牢门,与少年拉开了距离。

短暂的沉默过后即恒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满腔的心悸逐渐压下去。他讷讷地望着视线前端陌生的景象有些疑惑,试图活动手腕却发觉自己被数根粗壮的铁链锁住,如包粽子似的缠缚全身,让他丝毫动弹不得。他转向成盛青讶然问:“这是哪儿?”

成盛青看他的眼神很古怪,抿了抿唇答道:“天牢。”

听到这两个字即恒着实愣了一会儿,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脑海仍然一片混沌。

见他一副大梦未醒的茫然神情,成盛青终是沉不住气,上前一步连声追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还记得你做了些什么吗?那天你单枪匹马闯入战场,一举杀死了那个美浓驸马,可他居然是个女的!然后你杀了她之后还干了什么,你都记不记得?”

即恒只觉头痛欲裂,身体的热度还有没有消失,那团火犹积在胸口,几乎要将他的心脏闷熟。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紧闭起眼,压抑着痛苦喃喃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比你更想知道!”成盛青燃烧着怒火的眼神里近乎流露出恳求,如果不是因为牢门阻挡,他真的会冲进去抓住少年的肩膀一顿猛摇,好将他摇醒逼供,“你告诉我,即恒!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少年的脸色僵硬了一瞬,他视线的焦点在空气中错开,慢慢凝聚在成盛青略带泛红的双目上。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三分的探究,七分的惬意,仿佛任天下风云沉浮,都不会改变他所坚持的生存之道。鲜少能有似成盛青这般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这世间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的人很多,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却很少。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似乎连自己也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惶恐与惊疑,跟他认识这么久的时间里,即恒竟从未见过他这般六神无主。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数谜团缠绕在成盛青心里急于得到求解,而他咆哮的一番问话却没有得到少年丝毫的回应,急火攻心的痛苦令他甚至产生一丝绝望,“……你说话啊,你连我也不认得了?你杀死了那个女人,为何会突然狂性大发,变成那个模样?”

“有一根头发钻进了我的手腕。”

成盛青颓丧地抵着牢门的木栏,却听即恒忽然回答。

他一怔,惊疑地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那眼眸他太熟悉,终于找回了一丝昔日熟稔的影子。

“什、什么?……头发?”他讷讷地呢喃。

“美浓姬用自己的头发对我下了巫术,尽管我杀了她,她依然在临死之前反将了我一军。”即恒淡淡地说道。在他借住美浓姬首级的一霎那,一缕长发仿佛被灌入生命,如蛇一般刺破他手腕的肌肤,钻入他的血液,携着浓郁的烈火将他全身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

是他说过要在战场上一决胜负,没有上过战场的河鹿不是一个完整的河鹿,而她果然说得没错,只有她最了解他想要什么。胜负自一开始就已经是定论,区区人类何以能抵抗河鹿一击?在她答应这个赌局时,她便已经布下了陷阱。

以自身为饵,同归于尽。

中了巫术的左手已逐渐变得麻木,他能感觉到手指的触感在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消失,就如当年沉入冰棺之时被夺去五感,沦为行尸走肉。美浓姬用自身作饵顺利地对他下了毒,那诡秘的巫术会沿着他血液的流动经过全身经脉,将他的身体逐渐蚕食。终有一日,他将变成无知无感的废人。

这赌局,竟是她赢了。

“当时我被巫术控制丧失心智,我不记得我之后做了什么。”他阖了阖眼,感到很疲惫,视线模糊之间忽然瞥见成盛青右臂绑缚的绷带,意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受伤了?”他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半掩在华服后的手,忽然感到一丝害怕。

成盛青知晓他在想什么,便揭开衣角露出包裹下伸出的五根手指,吐了口气道:“幸好手臂俱在,只是被你砍了一刀。放心,没有伤到筋骨,至少不会影响以后拿筷子。”

即恒心里感到愧疚,垂下目光喃喃地说:“对不起……”

“你不必跟我道歉。”成盛青满不在乎地将受伤的手臂重新掩好,“我的副将程岩已经为我报了仇,你身上有他砍的刀口。”

即恒木然地望着成盛青,慢慢地“哦”了一声。他身上到处都在痛,想必为了捕获发狂的他,当时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成盛青的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半晌神色忽然凝重下来,低声说:“可他的仇我该怎么报?……他已经死了,你说我该怎么报?”

男人刚直的双目中已泛起了水光,他本就是至情至性的人,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少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即恒啊……这一年里我当你是亲兄弟,直到你的刀已经砍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三百六十七人,加上赶来的援军五百三十二人,全部死在你手上。”他深深地看着即恒,闪着水光的眼睛如一汪清潭,“为了我这枉死的九百个兄弟,你是不是该向我坦白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