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

自石台之中现出一具白骨,这是两人都没有料到的事。这个人是谁,怎么会被封死在石台之中?

即恒心念电闪,却仍旧不得其解。这座石台乃安雀的遗址,安雀盛行巫术,以活人祭祀的现象屡见不鲜,但是那个神秘的古国早已在百年前就已摧毁,而这具尸骨虽已有些年头,但绝对没有那么久远。

在近几十年之中,这一处龙脉上进行过类似巫术祭祀活动的就只有十六年前……

“即恒。”和瑾讷讷地望着躺在野草中的白骨,忽然问,“阵眼就是一个法阵的中心,是法阵最关键的位置,对吗?……我曾经听人说过,施术者会在阵眼以自己的血来封阵,防止法阵受到他人利用。如果施术者不幸丧生,那么解封之人便是他的血亲……”

即恒沉默地看着和瑾紧紧握起的手,在那具白骨的头颅上,沾染着同样鲜红的血色。他俯下身,伸手覆住她的手。一滴豆大的泪珠便落在即恒的手背上,温热的液体自皮肤上滑落,逐渐消散了温度。和瑾怔怔凝望着躺在面前的尸骸,泪水不住滚落,泣不成声。

即恒心情凝重,沁春园后山的林木之阵竟会如此曲折庞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十六年前甄玉棠在此布下阵法,随后叛军屠戮了沁春园,一场大火将沁春园移为平地。但据说那一夜过后就连叛军都没有从沁春园出来过。没有人能说清楚当年沁春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整个沁春园仿佛人间蒸发,所有人无一幸免,唯有残破的楼阁和满园尸骨证明这一场血战真实发生过。

沁春园一役之后叛军群龙无首,很快就溃不成军。在往后的十六年里天罗再也不曾发生过动摇国基的政变。

难道甄玉棠是为了天罗而以身殉国,与叛军同归于尽了吗?即恒不由思忖,莫非真相的确如此大义,其间并没有什么隐情?甄玉棠明知天下易主,鸠占鹊巢,但她身为甄家继任者,仍然履行了使命,并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告诫先皇不该忤逆天道。

……如此说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身负奇责的女子出生在甄家就注定了一生的不凡,然而如今这般结局未免太过凄凉可怜。和瑾止住泪珠,这个化作白骨的人就是她的母妃?那个在梦中想要杀死她的母亲?

和瑾从未想过会以这种形式与她相见。在梦靥里她无数次挣扎大喊,质问她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不要她这个骨肉?因为不爱她吗,因为她不该出生吗?但是她声嘶力竭的诘问淹没在火海里,与滚烫的业火一起将她模糊的笑容吞没,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每每在夜半时分惊醒过来,和瑾都觉得好似死过复又重生,而那个人的魂魄却一直缠绕在她身边,等待下一次抹杀的机会……现在她终于从梦境里走了出来,真实地站在她面前,她可以大声责问她,也可以尽情向她宣泄,可是她想要的答案却再不可能听到。

“为什么……”她哽咽着呢喃,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森森的白骨在升起的旭日下镀上了一层暖色,仿佛饱满的皮肉。和瑾迟疑地伸出手,恍惚间似以为她能重生过来。

“她不是你的母亲。”伸出的手被人截住,耳边传来即恒不太肯定的声音。和瑾怔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回过头望着他发愣,未落的泪珠随着眼捷的颤抖低落在脸庞上。

即恒微微叹了口气,这一回却是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公主,他不是你的母亲,因为这是一具男人的尸骨。”

“什、什么?”和瑾木然地问。

即恒的视线转向躺在地上的白骨。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女子的身形与男子相比较为娇小。甄一门位处南方,传言中甄玉棠虽然不是娇小玲珑,但也颇具江南女子的婉约。而这具白骨骨骼健硕,肩部较为宽阔,显然是一具男子骨骸。

他将几处细节指给和瑾看,继而道出最关键的一点:“玉妃死于火焚,但这个人颈骨上有一道刀痕,左深右浅,如果他不是左撇子的话,应当是自刎而死的。”

“那他是谁?”和瑾心情极度混乱,这个人竟然不是她的母妃。可是除了母妃,会在法阵里自刎殉祭,让自己的尸身封存在阵眼里的,又会是谁?

即恒摇了摇头,不得而知。这具尸体应当是后来封进去的。石台是安雀的遗迹,安雀国并没有将祭品封入石台的规矩,而石台作为镇压之物,被人为打开后势必造成仪式的破坏。

这么说来,这具尸体是有人为了破坏法阵而塞进去的。而这个不幸的人与甄玉棠有莫大的关系,他可能来自甄一门,也可能是宫里的人。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是和瑾的亲人,与那个破屋里守着秘密苟且偷生的女子一样,沦为真相背后的亡灵。

悬崖边上传来细微的摩挲声,与昨夜林中绳索在地面拖行的声响极为相似,蚀心藤有所动作,它又想干什么。

蚀心藤汲取了和瑾的血液作为解封的媒介,现在它恢复了自由,不再受法阵的束缚。失去契约束缚的妖魔是敌是友,吉凶难料,即恒立刻提起十二分的戒备,目光紧紧盯住悬崖的那一边。

“公主,你身后有一条小道,你顺着小道下山,闭上眼睛往西直行就能突破迷障。记住一定不要被任何事物干扰,不论前方是山坡还是泥塘,一直沿着你闭上眼后的方向去。”他低声嘱咐和瑾,这是他研究地形想了一夜找出的突破口。

和瑾却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望向悬崖呢喃道:“也许它没有心存恶意,如果它要对我们不利早就可以出手了。”

“不尽然,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即恒神情沉重,眼角瞟过和瑾尚在流血的手,“一只自由的妖魔对血味和食物是没有抵抗力的,失去契约的约束,人类的法则对它们就不适用了。”

他的解释和瑾不太懂,即恒不再多费口舌,轻轻在和瑾身后推了一把:“公主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像是为了让和瑾安心,唯独这最后一句即恒将视线收回,转而落在和瑾身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

他不会给做不到的承诺,和瑾明白自己留下来只会给他增加负担,便颌首应了一声:“那你快一些。”说完她便转身离去,顺着即恒所指的小路下了高坛。

她毫不犹豫的背影让即恒一时间有些怅然。如果她不肯扔下自己独自逃走,也许即恒会感到很厌烦。可是她真的干脆无比地转身就走,却又令他产生一种寂寞的错觉。

……疯了,她给的世界里他大概是个疯子。

蚀心藤果真自悬崖另一边爬了上来,本体尚未出现,触手就远远地伸展上来,缠住高坛边缘的岩石与树木,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待网结成固定住身形,一只狰狞的巨块随后攀了上来,猩红的眼珠躲藏在纵横交错的绿藤之间,说不出的幽深瘆人。它的身体宛如无数根藤蔓相缠成团,若非两只眼珠发着阴森的红光,只怕即恒会误以为这是一团打结后解不开的草球。

这就是那个男人严肃警告过不可硬拼的妖魔蚀心藤,谁晓天意弄人,此刻他必须要与它正面相拼,好让和瑾有时间逃离。

低级妖魔大部分都是单细胞的生物,只是这只蚀心藤是变异的异种,虽然比起无智商的要幸运很多,但往往有智商的敌人才是最不可掉以轻心的。与妖魔打交道没有人类那般费神,只需要遵守一点就可以了——不要对任何一只妖魔给予绝对的信任,因为在妖魔眼中,人类是猎物。

猎人不会将猎物当做朋友,即便有了感情,也是不平等的。

“怎么了,大个。被关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厌烦你侬我侬的苦情戏,要出来泻泻火了吗?”

当蚀心藤整个身体自悬崖爬上来后,即恒着实吃了一惊。这体型实在太巨大了,他在这只怪物面前就像仰望一座高山,与它对视都要仰断脖子,在气势上明显输得彻底。

真不知道当初甄玉棠是怎么把它降服的,可怕的女人。

蚀心藤不动声色地转着眼珠打量着他,即恒从它细如豆粒的红眼珠里看到了深藏的杀意,他不禁弯起嘴角。

妖魔会人类产生感情,这果然是最好笑的笑话。一旦维系的束缚消失,这头怪兽就露出了丑陋的本来面目。

蚀心藤站定在断裂的石台上,眼珠下的藤蔓裂开,丝丝怪异的声响自那裂口里传出来。诡异的裂口越来越大,直到能看到藏在里面的森森白牙,声响陡然间变成了震天动地的怪叫,响彻九霄,连大地也为之一震。

那就是蚀心藤的嘴,从嘴里一眼望去甚至能直接透过它的咽喉看到胃底,还有不少残肢断骸露出点点黑影,估计是那些倒霉的鬓狗。以胃为脑的怪兽果真名不虚传,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它的身体除去触手般的藤蔓以外,就只剩下了胃,它的胃就是它的头。

示威般的吼声趾高气昂地收尾,蚀心藤小到可以忽略的眼珠里露出了贪婪的目光。它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即恒身上,上下两排紧密的尖牙合在一起的样子像关上了一扇门。

即恒不禁咋舌,也许刚才应该跟和瑾一起走,说不定巷战比拳对拳的肉搏更加有利。他胡思乱想着,可哪有他后悔的时间,蚀心藤打了声招呼后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攻击。数以万计的藤蔓齐齐袭来,如万根粗壮的针芒刺向渺小的少年,誓要将他捅成马蜂窝。即恒凌空一跃跃上空中,避开致命的群袭,前一秒站立的地方瞬间凿出了个一米深的大坑。他环顾四周,可悲地发现所有能落脚的地方都覆盖着蚀心藤的触手,就算即恒斩断一条,仍有千千万万的触手斩之不尽,杀之不完。仅一招,他便已清楚此劫难逃……

真让那个混蛋说中了,跑都未必能跑过的对手,正面迎击就是在找死。

他以极快的速度翻身越过紧追而来的触手,扭转身形落向蚀心藤头顶。他本想借蚀心藤头顶作为着力点飞跃向另一处高崖后再作打算,不料藤蔓竟没有丝毫停顿,追命似的咬死他掠过的轨迹。即恒只得咬紧牙关加快速度,在千万条藤网中穿梭躲避。

无数山岩受到藤蔓的抽打被击毁,大大小小的山石滚落下山,将窄小的山道或堵死,或砸毁。即恒心道不妙,和瑾还在山道上,不知道她有没有危险。他才刚闪过这个念头,果然一道素衣的倩影就掠过眼角,和瑾被困在山腰,剧烈的摇晃使她寸步难行,而身边岩壁耸立,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

她紧紧贴在山壁边,望着眼前落下的石雨脸色苍白。

他的确应该跟她一起走的,至少不会让她独自一人困在山腰,一旦头顶的山岩塌陷,巨石崩塌下来定会尸骨无存。

即恒心急如焚,然而蚀心藤的触手数量太多,他实在疲于应对,和瑾就在不远的山道上,他想要靠近过去竟比登天还难。山石滚落的声响震天动地,无数落岩自山壁滚落,形成了密布而可怖的石雨。即恒一面避开蚀心藤触手的袭击,一面还要躲开落下的山岩,可他的心思挂念在和瑾那边,一失手竟被一根藤蔓缠住脚,身体顿时失去控制被狠狠拍向了山壁。

全身的骨骼都犹如碎成万段般咯咯作响,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法呼吸,他张大口艰难地喘息,视线已被血色染红。意识模糊之际蓦然一个模糊的晃影闪过眼前,他不禁睁大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撞击而看到了幻觉。

他好像看到无数触手结成了一张密实的网,将少女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任凭山间巨岩滚落,地动山摇,藤蔓结成的网宛如一道最坚固的城墙,将城里的公主牢牢护在手心。

它竟然在保护和瑾。失去了法阵的束缚,失去了契约的约束,它居然还在保护和瑾。

以它自己的意志,继续履行着与甄玉棠的约定。

转瞬即逝的一幕给即恒带来的震惊与错愕久久无法散去,他不知道自己被藤蔓甩了多少个来回,只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几乎将他的骨头撞得粉碎,然而脑海中萦绕的依旧是看到的那个晃影,像幻影一样不真实。

“即恒!”幻影里和瑾的嘶喊听起来却非常真实,即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迷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和瑾仓皇的面容。

“快抓住我的手!”

即恒攀住一株自岩壁里横生出的树,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和瑾,她正探下身伸长了手臂,一面向即恒喊道:“你不是说你随后就能赶到吗?怎么会这样?”

即恒吐掉口中的血沫子,透过眼前斑驳的血花对和瑾露出了一丝干笑:“是啊……我这不是赶过来了……”

和瑾几乎将自己挂下来,手不停地向即恒挥舞,示意他拉住。听到少年死到临头还要嘴硬的调侃,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我相信你才会走,你怎么可以骗我?……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你怎么可以骗我……”

眼泪滴落在即恒脸上,在满面的血意中晕开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和瑾哭诉的声音越来越小,即恒却听得越来越清楚,他沉默地仰着头,手指几乎扣进树皮,许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混在山岩滚落的声响里低喃地响起:“对不起……它的目标是我,不想连累你……”

他不知道和瑾有没有听到他的话,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手臂在藤蔓的拉扯下几乎脱臼,他终于不堪承受松开了手,只撕扯下了一小块树皮与石雨一同落入山底。蚀心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触手将即恒狠狠甩向高空,他的身体与山岩一起猛然坠落,坠入了蚀心藤张大的血盆大口里。

和瑾眼睁睁看着少年被巨兽一口吞入腹中,伸出的手臂还悬在空中。随着最后一波山岩落尽,万物归入沉寂,蚀心藤满足地发出咕噜声,收回八方通达的触手遁入水中。水声哗然,荡起巨大的涟漪拍打山壁,待湖面归于平静后,世界安静得仿佛所有生命都已消失。

和瑾呆呆靠着山壁颓然跌坐在地,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高坛孤零零地伫立在山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的视线摇晃不定,眼前天昏地暗,仿佛天地在一瞬间回归到了万物初始的混沌,世界开始倒转崩塌。

他死了吗?……他怎么可能死呢……和瑾空洞的视线遥望着湖水散开的涟漪,心中一片空白。风贯入领口,将凉意直透入胸腔,她依稀还记得上一刻他拥她入眠时胸膛的温暖,鼻息喷吐在颈边,每一丝气息都那么真实。然而此刻所有的温度都已被山风带走,她环起双臂抱住身体,彻骨的冰寒令她不住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