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相

浓雾笼罩在一眼望不尽的山路里,周遭白茫茫一片,仿佛鬼域般飘渺寂静,没有一丝生气。暮成雪以剑刃划开雾幕,白雾瞬时又重新凝聚在剑锋边缘,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无功。

和瑾究竟去哪儿了……?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路?”欢儿和沁儿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时不时持剑直砍,好像在与一个看不到的妖怪搏斗似的,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别提有多恐怖。

暮成雪对她们的话视若无睹,只自顾自走着自己的路。欢儿沁儿不敢落下,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欢儿,我走不动了。”沁儿一张小脸发白,连嘴唇都开始泛出青白之色。她们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又一路疲于奔命,连受惊吓,此刻早已筋疲力尽。

“沁儿撑着点,那个坏家伙不会等我们的,万一被甩下就死定了。”欢儿拉起双胞胎妹妹,不想自己的腿也一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两个小姑娘一起摔在了阴冷的泥地上。

真的走不动了……被甩下的话会被怪物叼走,她们都明白,可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再怎么心有力,力却远远不足。

“暮成雪!”欢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个毫无体恤之情的背影喊道,“如果我们出事,姑姑一定会讨厌你的!”

白雾渐渐遮蔽了视线,也吞没了前行一步离去的人。欢儿眼睁睁看着暮成雪的背影消失在浓雾中,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悲伤与恐惧,比悲伤更悲伤,比恐惧更恐惧。

她们还不明白,这就是绝望。到了毫无希望的时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悲伤与恐惧。

“欢儿我不想死,我要父皇……”沁儿哭了起来,但就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气息十分微弱。

欢儿没有力气再哭泣,甚至没有力气去生气,她直愣愣地望着暮成雪消失的方向,仿佛她们的命运就是断送在那里。

一个白色的影子自白雾间慢慢靠近了过来,欢儿眨了眨眼,一时间以为出现了幻觉。当她仰起头看着那影子缓缓踱步到她身前,她才醒觉过来。

“不想死的话就跟上。”暮成雪居高临下俯视着两个虚脱的少女,声音比山雾还要冰冷。

欢儿急忙扶起沁儿,一步一挪紧追着暮成雪的脚步。沉默弥漫在空气中,与白雾混合在一起,更加令人窒息。

“扑通”,沁儿一个踉跄,连欢儿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真的已经到极限,再也起不来了。

“暮成雪……”欢儿无助地呼唤着暮成雪的名字,明知没有用,她却只能徒劳地向暮成雪求助。

白影站在朦胧得看不清面容的距离,似是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丢下两个字:“等着。”

欢儿没能明白过来,暮成雪又一次消失了。

抱住已经昏厥的妹妹,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大颗大颗滚出眼眶,欢儿望着空无人烟的前方不可遏制地大哭了起来。

“父皇,快来救我们啊……”

杯盏中的茶水突然荡起一圈细细的波纹,此时并没有风,亭中花香袅袅,沁人心脾。陛下执着棋子,望着杯中涟漪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执子不落,犹豫不决,这可不是陛下的作风。”身旁女子一声浅笑,语声清朗,恣意动人。

另一个威严的声音立刻制止了她:“絮儿,不得无礼。”

柳絮撇撇嘴,乖顺地垂下头依道:“是,父亲。”

陛下难掩笑意望向柳絮,将心中疑虑压下,悠然笑道:“皇叔,无妨,朕就喜欢柳絮妹妹的直爽。只是不知今日吹了什么风,皇妹竟然肯赏光相陪来看棋,倒教朕受宠若惊。”

柳絮不理睬陛下的调侃,兀自摘下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淡淡道:“我又不是陪你,是陪我父亲。”

陛下闻言不由一声轻叹,惋惜地摇了摇头:“唉,朕喜欢你的直爽,但也常被你的直爽所伤……看来今日又是朕自作多情了。”

柳絮抿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嬉笑道:“陛下身边美女如云,又怎会稀罕我。我父亲身边就我一个女儿,今后能相陪的时日已然不多,我这个做女儿的多花点时间孝敬老人家是应该的。”

她话音方落,陛下早已按捺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柳絮不明所以,就听南王颇有些埋怨的语气幽幽传来:“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嫁就想着走了。”

柳絮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粉颊一瞬间通红,陛下止住笑意揶揄道:“得此良妻,看来盛青今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柳絮羞愧难当,咬着嘴唇目光哀怨,方才保持的淑女形象荡然无存:“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不陪了,自己慢慢下吧!”

说完急急退席,陛下连忙对着她的背影吩咐:“给郡主让路,撞着磕着朕要你们好看。”

听到这句话柳絮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无踪。

凉亭里渐渐冷寂下来,唯有茶盏之中水波轻荡,一缕清风徐徐拂过耳际。南王端起杯盏浅啜,自棋盘开局起他便一言不发,此时放下杯盏慢慢开了口:“陛下请老夫来,想必不单单是为了下棋吧。”

陛下捻起随风飘入茶中的海棠花瓣,脸上笑意已经褪去。呈倒铃状的花骨朵色泽粉嫩,娇艳欲滴,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含羞待放。

南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继而又道:“你到沁春园来,想必也不单单是为了给瑾儿庆生吧。你想做什么?”

陛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将花骨朵摆放在棋盘正中,请南王观赏:“皇叔虽不参与纷争,但天下局势看得比谁都清楚,您认为此时此刻朕该如何是好,才能顾全大局?”

南王的目光沉下来,他早知这般兴师动众的盛宴必定有所目的,是福是祸均躲不过。“陛下年轻有为,比起先皇更有谋略,心里自然已有主张,又何必多次一问。”

陛下闻言露出一丝苦笑,他执起一枚“相”棋摆在海棠花边,又将三五枚“兵”棋一一摆放在“相”与花的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叛军夺权余烬未灭,内臣野心昭然若揭,盟友居心否侧,又有美浓滋扰边境……如此内忧外患,饶是朕也很是举棋不定,所以才借此机向皇叔讨教。”

南王望着棋局,许多过往的思绪都记忆犹新,他盯住棋盘上的花骨朵许久,才伸手指了指守在花边的“相”:“陛下虽称自己举棋不定,可棋盘却清晰明了。如此内忧外患之下,陛下眼里最在乎的只有这一个,孰轻孰重想来已不需要老夫来参谋了。”

陛下并不急着放南王离开,他指住众军簇拥之下的海棠花朵,向南王追问:“那皇叔可赞成朕的决断?”

南王静静望着后辈,心头涌起许多旧年的记忆。十六年前他也曾面临这般为难的境地,同是手足兄弟,同是血脉同根,却要为了权势以命搏杀。他性情寡淡,面对兄弟的鲜血也只能选择闭目不见,独自退居到西方边境过着自己安静的生活。

尔后成王败寇他亦无欲参与,于奉阳独守一城,安妻教女。

眼前这个后辈比起他的父亲更加冷静莫测,也更喜怒无常,南王深知他不过是出于情面才来讨教。名为讨教,实为相告——告之这天下又要大乱,十六年前的一幕又将重演,他又被推在刀前,被逼去选择砍向谁。

“老夫已经老了。”南王阖上双目,苍老的眼皮耷下,将那双眼眸中的神采尽数掩去。南王叹息道,“老夫年轻时就喜安不喜乱,如今年老昏花更是无心无力,只求岁岁能够长久,手足还能够共聚一堂。”

陛下并不意外南王的回答,他勾起嘴角冷冷笑了一声:“皇叔独善其身,自是落得清静。可你是否想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一旦开始,又有哪一寸土地能够幸免?奉阳虽远在西边,但终归是天罗领地,您置身事外,但终归是天罗皇室……保护天罗的安宁,皇叔你同样有这份职责。”

南王闻言一语不发,杯中茶早已冷却了热气,他浅啜一口,直凉到腹底。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陛下凝着南王苍老的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一把利刃带着凌厉的气势扎进“相”棋,白刃的寒光划过南王眼前,不禁森寒入骨。

陛下扔了利刃,拂开周遭杂乱的“兵”,将围守之中的红花拈入掌心,唇边却渐渐扫去先前的寒意,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来。他将红花轻轻握起,像在对南王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轻声呢喃道:“朕若如皇叔所想中那般冷酷,又怎会如此踌躇不定……也许正如柳絮所言,如此犹豫不决,的确不是朕的作风。”

他抬起头,笑容已恢复平日里的悠然与讳莫如深,起身亲自为南王斟茶赔礼道:“侄儿此番的确是想借机与皇叔讨教,但因近日烦心事很多,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皇叔体谅。”

南王凝着杯中荡漾的水纹和缕缕升起的热气,这热气中仿佛连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陛下的喜怒转变之快他着实无法理解,也无意去理解。

陛下为南王倒了茶,口中虽陪着不是,然而并不在意南王是否接受。他负手踱到凉亭边遥望远方,透过层层林木之上是一片绚烂的海棠花林,花海犹如空中海浪般在风中摇曳,送来缕缕的幽香扑入鼻中,陛下眺望着花海忽然喃喃问道:“皇叔,你看今年的海棠花能开到什么时候?”

南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道:“和往年并无分别。”

陛下闻言笑了起来,他目光一转,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之下有一幢破旧的木屋藏在杳无人烟的林中深处,木屋里的囚灵带着她的秘密在这里熬过十六年终于被彻底埋葬。而越过那座山头,还有无数逃亡的叛军躲藏在黑暗的最深处,时时刻刻都在伺机而动。

“皇叔,朕不会勉强你。既然你选择置身事外,但愿你能像当年一样信守诺言。”陛下敛去笑意,抬首遥望山头深处肃然道,“朕自会保你奉阳平安,包括你的女儿和准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