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

月上中梢,繁星密布,朗朗夜空之下一道黑影急速掠过林梢,擦过林叶间宛如微风拂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不多时,影子落在沁春园僻静的角落,矮身隐进一株参天巨树茂密的枝桠中。

他记得,傍晚时分就是在这里找到和瑾的……即恒在林梢间探出头,四下打量这个被葱郁的树木充塞的幽僻之地,屏住呼吸感应四处生物活动的气息。

食人鬼追上来了?这不可能。月孕之夜时,他卸掉了那个东西的四肢关节,即便它不畏疼痛不顾死活地追杀和瑾,可在短时间内也是站不起来的。更不用说追到这百里之外的沁春园。

和瑾所看到的或许另外一种东西。

然而到底是什么缠在和瑾身边,是人,还是妖物?

即恒纵身跃向相邻的另一株矮木,足尖轻点踏在树梢,几番借力轻而易举攀上了巨树的顶端,在月光下俯瞰着沉入宁夜中的古老园林。沁春园在十六年前毁于战火,但园林本身已颇有些历史,但凡古物大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即便是重新修筑也不见得能将邪祟驱除干净。

何况和瑾体阴,本就极易吸引一些道不明的妖物。如今已是他皇城一行最后关键的几日,若在这里出了岔子,那么将近一个月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如果你真有心,就不该拖到今天。可既然已经到了今天,就别再纠缠不清。

成盛青说得对,他不该纠缠不清,给她一个虚无的念想。她是皇族,是人类;而他只是个游侠,是天地间无处可归的幽灵。不论身世和经历都天差地别,人生轨迹也本不该有所交集。

相遇与相识,都是一次短暂的意外。

即恒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同某个人之间的关系,他在中原大陆游荡了许多年,遇到过数也数不清的人,有的曾经眷恋,有的反目成仇,有的形同陌路,有的干脆忘得一干二净。而更多的,则随着时间流逝,再也不曾重逢,不曾回首。

离开一个地方,忘掉是最有效的良药。等他离开天罗过个三五年,甚至一年半载,他就会将在天罗发生的种种自记忆中掩埋,永远不会翻起。

不论是成盛青、柳絮、护卫队,还是和瑾,都只是他人生里的过眼烟云,什么都不会留下。他能做的,仅仅是在与他们相遇期间,完成情谊内的本分。一如当日带领青云帮几战白鹭会,他既做了帮主,就该尽帮主的本分;但遭到背叛,情谊已尽,就果断离开。

尔后,各自奔天涯。

夜里起了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也将即恒心头萧瑟的思绪吹乱。他蓦地凝神,依稀自风中嗅到了人的气息从远至近而来。那种阴沉而强势的气息,带着压倒性的肆虐意味,在过去一个月里时时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恐怕是忘不掉的。

即恒立时翻身而下,将身体完全隐没在繁茂的林叶中,只拨开一小根树枝静静等待。须臾,便闻得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踏着草地前来,宫灯在摇晃中发出影影绰绰的微光。高公公在前持着宫灯,一面引路一面回头细声细语道:“陛下,这里草木杂多,您可要留心点脚下。”

天罗的皇帝陛下避开挡路的顽石,冷峻的容颜在灯火中映出分外森寒的轮廓,他目视前方黑夜,步伐随意而残忍地踏在野花丛上,衣袂拂过矮枝,惊起虫声一片。

两人自即恒眼底下走过,即恒收起气息,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俯身凝视着陛下头顶的玉冠自眼前移过,背上伤口有如烧灼般发烫,百鞭挥落下男人愉悦的笑意自脑海浮起,胸腔内涌动的气血转瞬化为杀意……

“什么人?”陛下倏尔回头,对着虚空的夜色厉喝。

高公公吓得一哆嗦,宫灯晃得更加厉害。他停住老迈的脚步转过身,见四周树木葱葱,夜色森然,哪里有什么人,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许是风吧。”

陛下虽心有疑虑,但四处环顾一圈后亦没有再发现可疑之处,只得作罢,回身对高公公问道:“还有多久?”

高公公观望夜空,躬身回答:“快到了,陛下。先皇下令幽禁隐姑,不得被任何人发现,自是越偏僻越好。”

“越偏僻越好?”陛下轻嗤,冷冷笑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迟早会被发现。远的不说,今日小瑾误打误撞跑进来,你敢说她没有看到吗?”

高公公闻言身形凝滞,脸上的笑容在灯火下显出几分僵硬。

陛下勾起唇角,眼里闪烁着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狠戾残暴的光芒,一字字道:“还有暮成雪。”

树梢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一股凉风袭来,从敞开的袖口钻进去,激起一片的鸡皮疙瘩。深夜出行的两人在短暂的宁默后继续踏上前途未知的夜路,只是气氛陡然间凝固,似有弓弦逐渐绷紧,为清风徐徐的夜色添了一笔浓重的乌墨。

无人察觉到一个人影紧紧追随在他们几步开外,直到前方亮起微弱的灯火,一幢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子映入眼帘,那黑影才止住跟踪,重新躲入茂林。

高公公借着宫灯伸长脖子遥望四周,他无谓的举动引来陛下不耐的嘲讽:“行了,有人跟着你这眼睛也看不见。在外面守着。”

“万万不可,陛下。”高公公一听慌了神,急忙谏言,“隐姑如今已疯魔,万一发起狂来伤到了陛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冷哼打断:“朕会怕一个疯妇?”见高公公花白的胡须微颤,他向木门扫去凉淡的目光,轻叹道,“也罢,这是先皇留给你的责任。你便随朕一起,去拷问。”

最后的三个字语气轻松淡然,便像是吩咐奴仆一起出游般自然。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那是胜利者即将要俯视战败者时所特有的,高傲和蔑视。

因为这扇门里关押的,正是十六年前那场叛乱中的战败者,沁春园大火中除了被救走的小公主外,唯一的幸存者。

残破的木门仿佛不堪重负般发出沉重的悲鸣,在高公公慎重的力道下缓缓被推开。屋内昏暗的灯光应声透出,将满室狼藉与肮脏盖上一层诡谲的阴森,在这荒郊僻壤处分外瘆人。

而更可怖的是蜷缩在墙角的人影,脏乱的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唯独一双发亮的眼睛藏于蓬发在夜中闪烁着异常的光芒。粗布麻衣遮蔽下的身体干枯犹如骷髅,佝偻的身躯下半身竟只有一半,两条腿自膝盖处被生生截了去!

“陛下,请。”高公公刻意别开视线,不去看那形同枯尸的囚犯,躬身立于门边。

饶是陛下亲眼所见如此惨状,也不禁咋舌,然而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眼眸深沉地瞥了高公公一眼:“看来公公当年也是意气风发,手段高人一等。”

高公公闻言全身绷得笔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是……是先皇的旨意……”

陛下发出一声冷笑,蹙眉在满是脏污的屋里扫视一番,踢开散落在地的杂物,信步来到断脚的女人身前。他俯身凝住女人发亮的眼,那疯妇既不怕也不躲,明眸藏在乱发之下一眨不眨回视他,良久,似是心有所动,咬着手指吃吃地笑了起来。

看着她这般模样,陛下不禁唏嘘。隐公主当年也是倾倒众生的美人儿,如今却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那个以仁爱名留青史的父皇发起狠来,哪里是他能比得上的。陛下轻叹了口气,伸手欲抚女人黝黑的面颊,女人蓦地却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即便她疯了,也记得仇人之子吗?陛下收回手,轻声叹息道:“朕……也该叫你一声姑姑的。”

听到这一声呼唤,隐公主眸间闪过一丝异光,她转过脸睁大眼,又伸出黑乎乎的手揪住陛下的衣襟,似要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仔仔细细看个清明,仿佛能透过他看到昔日仇敌的样貌。

陛下斜眼瞥到她满手的污泥,蹙起眉不悦地推开了她的手。隐公主一时失力,重心不稳就向前摔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在地上磕出骇人的声响。高公公贮于门边,闻声亦是白眉紧皱,身体僵硬。

显然女人已经习惯了磕磕碰碰,她趴在地上仰起脸,双目炯炯仍是紧盯陛下,任额前鲜血直流,并不觉疼痛。

被这样专注的疯子看着,任谁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陛下无奈地别过视线,拷问的想法看来是白费了,他回头看向门边沉默无声的老人,花白的长眉遮盖了双目,昏黄的烛光将老人厚实的身躯压塌,犹如瞬间苍老十岁。

先皇在政期,当得是一代明君,可他背后所犯下的弥天大罪都是交由这个宦臣一手掌持。而今此等罪人成就了明君贤名,却仍要继续苟延残喘下来,为当年所犯下之事欲盖弥彰。不可否认,高公公对先皇的忠诚有时让陛下很是嫉妒。

不过陛下疑心甚重,即便真有这等忠臣,他也不会深信就是。

十六年前瑞王率领叛军攻下沁春园,逼死玉妃,血洗园林。而眼前这个断脚的女人正是瑞王的胞妹,当年陪伴待产的玉妃一同住进沁春园,却私通叛军攻城掠池,导致了沁春园惨剧。当皇家军队自京都赶到时,沁春园已被夷为平地,叛军连夜撤走,先皇只抓捕了护送隐公主的小支逃军。

隐公主被瑞王抛弃,不幸被捕,先皇将失去爱妃的愤怒尽数发泄在异母妹妹身上,对她施以虐刑。截去了双脚,幽禁在杳无人迹之处,让她自生自灭。可怜玉妃无辜受牵连,佳人一缕芳魂就此香消玉殒……先皇因此才对她留下的女儿百般疼爱,借以弥补内心缺憾。

然而当年沁春园事件的结局却令所有人大出意料,叛军自沁春园撤离,闻风而逃后竟就此失去了踪迹,如同凭空消失般,在这整整十六年里都不曾重新出现。有传闻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宝岛,在聚敛财富等待时机,而无形中证实这个传闻最有力的证据,便是隐公主的苟且偷生。

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沦落成废人,身心皆受重创,即便是先皇都在等待她忍受不了煎熬自尽的那一天,可是她一年又一年地熬下来了。在流言蜚语肆虐的时下,先皇不得不时刻提防着这个隐患,于是他有意留下隐公主的性命,意在有朝一日能利用她找到叛军窝藏的据点,将之一网打尽。

可是世事难料,直到他病亡的那一天,他都没有等到瑞王再度起兵。而隐公主最终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精神失常了。

陛下认为叛军死灰复燃是迟早的事,执政这五年里各地蠢蠢欲动的消息他都默记在心,隐公主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有人时刻监视。而此番借和瑾诞辰,重修沁春园,故地重游,便是先发制人!

他将隐公主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时作罢。负手信步在破屋中游荡,仿若平时在御花园游赏般自得其乐,高公公不知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道陛下平日里可不喜欢这种脏污的地方,便张口艰涩地说道:“陛下,隐姑已疯,难成气候,怕是我们多虑了。此地多有不洁,陛下龙体为先,还是回去再做定夺吧。”

陛下听闻却勾起若有所思的笑意,他扭头看了看疯疯癫癫的女人,又看向忧心忡忡的老人,不由嗤笑:“想不到高公公也有畏惧的事。你是如此害怕直面自己曾经的罪证,想要快点离开吗?朕说过,你不愿留下,朕不会强求你。”

高公公脸色惨白,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低下头不再言语,只道:“老奴不敢。”

陛下不再理他,自顾自在屋子里晃荡。这木屋狭小,所陈列的东西一目了然,然而他还是十分用心地一一扫过每一处角落,锐利的目光终于落在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在铺满灰尘的屋子里,只有这只瓶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极其郑重地藏于矮桌之下,生怕被人发现。

不待陛下走近,那只瓶子已□□枯的手臂捞走,隐公主清明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将那瓷瓶牢牢抱在怀里。陛下二话不说上前去夺,隐公主无法行走,仓皇间便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本以为他能因此退却,却不曾料到陛下非但没有抽回手,凝住她的目光里反而渐渐浮起一丝得意的笑意。

她怔愣地松开口,突然明白了什么,望住男人的眸中瞬时涌上愤恨与怨毒。

高公公见陛下受难,本欲上前效犬马之劳,却猝不及防撞上隐公主流露出的眼神,脸色骤变。

“哈哈哈!姑姑啊姑姑。”陛下大笑起来,“你不愧是父皇的姊妹,论心计父皇哪里能比得过你。十六年忍辱负重,五年装疯卖傻,你也真能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在某些事上,你就真傻了呢?”

话音刚落,他出手如电硬是夺走了隐公主怀里的瓷瓶。隐公主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哀嚎,匍匐在地嘶喊道:“还给我,还给我!你们这些叛徒没有资格碰它!快还给我!”

“叛徒?”陛下挑起眉梢,不悦地喃喃。他举起手中瓷瓶,作势要砸,隐公主直起上身去接,形同骷髅的脸庞自沾满污泥的发间露出,尽数暴露在烛光下。那张曾经风华绝代的脸如今已是惨不忍睹,令痛下决心旁观的高公公终是忍不住上前劝阻道:“陛下,她已经疯了,就别再折磨她了。这瓶子里只有一些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陛下不以为然,两指捏住瓶口悬于半空,欲扔不扔:“刚才她的眼神,是一个疯子会有的吗?高公公,你别因为内疚就两眼抹黑。依朕看来,你的眼睛是越来越不行了。”

高公公张了张嘴,心知再劝不动,只好闭了嘴退到一边。

陛下转目凝住极力想要抢回瓷瓶的隐公主,蹲身在她面前,弯起唇角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隐公主察觉了他的意图,睁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嘶声哀求道:“不要——!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

因为恐惧而愈发狰狞的面容让陛下不忍多看,到底是自己的长辈,面对长辈这般恳求,陛下终是受缚于道德,打消了作弄她的念头。随手这么一抛,便将隐公主视若生命的瓷瓶交还给了她。

“什么‘天书’,不过一张纸,烧了就是一堆灰,姑姑至于抛弃尊严向侄儿低三下四地恳求吗?”他说是这么说,然而嘴角尚挂着一抹快意的笑容。

隐公主将瓷瓶紧拥在怀,失声痛哭,听得陛下嘲讽,猛地抬起骷髅脸,痛骂道:“你跟你父亲一样没有人性,你们这两个叛徒!违背天道,妄图篡改天命,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陛下不屑地哼笑:“天命?你指的,就是那张废纸上写的东西?”他扫了一眼瓷瓶,那里面仅剩一些纸屑的灰烬,同那可笑的天命一起在火中焚毁,“可如今坐上王之宝座的人是朕。真可惜呢,不是‘天书’里预示的那个人,你毕生所信奉的东西,它一点都不准。”

“因为你父亲违背天命,篡夺了本应属于瑞王的帝位,才有你的今天。这皇位本不属于你!”隐公主迎着陛下的嗤笑,咬牙切齿地怒骂。

“可它现在属于朕!”陛下抓起她干瘦的脖颈,扯着嘴角笑道,“‘身负海棠烙印之人将荣登王座,统御天下’,你已经把这句谎言说了十六年,可有曾想过,你所期待的那个人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他单手握起隐公主的脖颈,仿佛稍一用力都可能将其捏断,闷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不论天书上如何预言,现在只要朕一句话,她的生死便在覆掌之间。朕想让她死,她就得死;朕想让她活,她就不准死。”

一字一句清晰的陈述比任何毒咒都更加有力地刺入隐公主的心脏,她双唇发白,紧紧握住瓷瓶的手也逐渐松了力道,无力垂下。清河般透亮的目中溢出痛苦的泪水,将她满是污泥的脸庞冲刷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如血迹般触目。

对手的伏弱就是胜利者最大的欢愉,虽说如此,但得胜于一个废人,着实没能让陛下得到多少快意。隐公主既然没疯,他理应要逼问瑞王与叛军的事宜,可是当他看向伏地痛哭、溃不成军的女人时,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临时改了主意。

离开破屋之前,陛下突地停住脚步,回过身对隐公主说:“姑姑,作为侄儿对你的一点敬意,让朕告诉你一件事吧。”

隐公主没有抬起头来,可是陛下知道她在听:“其实今天,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

撂下这一句话,陛下踏出破屋,扬长而去。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为这抹夜色增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愉悦。

愚蠢的女人,天命……算个屁。誓死恪守所谓天命,所以才会自取灭亡!陛下从不否定神怪事物,自是相信万物皆有定数,可唯独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夜愈发浓烈,方才还星月朗朗的夜空此时却被乌云笼罩,黑压压遮蔽了天空。破屋里微弱的烛光伴随着女人破碎的哭声一齐挣扎,久久难息。

这时墙上影子晃动,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落在隐公主身后,幽深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犹如永夜般望不到底,黑洞洞的散发着教人不安的气息。

隐公主良久才发觉身后有人,她讷讷地转过身,全身心都已在陛下最后的致命一击下崩溃,形同枯槁的容颜上连最后一点神采都逐渐消失。她呆呆望着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机械式地张口:“你……是谁?”

她约摸已经猜到了可能,只是她不明白陛下何必如此迂回,当场杀了她便是。反正不会有人会为一个十六年前的废人而在心,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死去……她的生命,早在十六年前就随着烧死玉妃的那场大火一起,葬身火海了。

即恒在女人黯然的眼眸中看到了死意,心头不禁如针扎般痛楚。她所遭受的以及所忍受的一切,简直无法让他相信是出自同胞之手,还是亲兄弟之手。人类之间因欲望而起的争斗,已在这短暂的时日里一次一次将他的认知颠覆,将他对人类最后一点好感都消磨殆尽。

他无法对这个苦命的女人说出任何宽慰的话,也无法为她做任何慰藉的事。对于她来说,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他也给不了她希望。

隐公主见他不回答,心想果然是这样。她阖上眼,安然等待死亡,如今只有死亡能带给她解脱,将她自人间这个无边地狱中解放……十六年的忍耐已将她的一切都消耗完毕,她没有等到期待的那一日,便只能在遗恨中长辞。

只是那个孩子……

“你杀了我以后,能帮我转告如今的皇帝陛下吗?”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吐出最后一个请求,“瑾儿是他的妹妹,不管她背负着什么样的出身,都是他的妹妹。他若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就不要再让世间出现第二个隐姑。”

即恒心底一震,女人凄惨的模样已经让他不忍多看,他实在无法想象和瑾会变成这个样子。垂于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握起,他压住翻腾的心绪,嘶哑着声音问:“天书上写了什么?”

隐公主诧异地睁开眼,看了他片刻,嗤笑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六公主和瑾的护卫,是成盛青将军将我派到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他的话让女人黯淡的目光掠过一道光芒,她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确认即恒没有说谎后,恐怖的脸上洋溢起笑容,顾不得双脚扑上来,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住即恒的衣摆,欣喜道:“真的?你说真的?”

“嗯。”即恒被她的热情吓到,下意识想摆脱她的纠缠,可又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个人。

隐公主宛如自地狱骤然腾升到天堂,不可置信自己竟真能等到这一刻,浊泪流了满面,做梦般呢喃:“对……对。还有成家在支持她,她还是有希望的,还是有希望的……”她泣不成声,过度的欢喜让她胸口堵塞,呼吸艰难,“你要扶持她……帮她夺回她应有东西……咳咳……

即恒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但回答她的话却如一盆冷水浇下:“抱歉我做不到。”

隐公主怔住,清湖般的眼眸直愣愣瞪着即恒:“为什么?你不是成家派来帮助她的人吗,为什么不能?”

即恒同情于这个女人悲惨的遭遇,可他并不能因此赞同她毫无理智的狂热,当即冷声道:“既然天命已被更改,又岂是个人之力能挽回的?陛下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即便身负天命,但她自出生起就已失了资格,为何不能让她以一介普通人的身份过完一生,非要去沾惹一些无力改变的事?”

强加于人的命运,真是够了……

隐公主被他的反驳斥得无言以对,她睁大的双眸中透出绝望与愤怒。即恒不能理解她对于天命如此执着的信仰,但他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你告诉我,天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隐公主紧抿的唇勾画出一抹凌厉的弧度,她瞥向即恒,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通天古术甄一门’吗?”

即恒怔了一怔,“甄一门”乃中原大陆世代流传的卜卦世家,早在后世所称的神话时代就已存在,相传有通天的预言能力,能看到过去与未来千年的命道,书以“天书”流传世间。

跟河鹿一样,是神之血的后裔。

“瑾儿的生母甄玉棠就是甄一门的幺女,她应‘天书’登堂成凤,将诞下被赋予神权的真命天子,统一中原大陆。”隐公主一字一字地说,声音慢慢染上了愤怒,“可是天罗先帝违背天命,篡位夺权,天命罗盘被打乱,一切都乱了,天下……也将面临大患。”

“什么大患?”

隐公主目中难掩痛楚,她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

“你既看了天书,又岂会不知?”即恒追问,神情开始焦躁。

然而隐公主只一再摇头,不作他言。她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出口,即恒猜不懂。甄一门的天书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即便看了也不是什么都能说。

泄露天机者,天必遣之。

可若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应该就不是问题了吧。想到这里,即恒不自觉扣住了隐公主的手腕,声音里已明显带上了几分急切:“那你告诉我,千年前的神话时代,天书上又写了什么?”

隐公主被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住,怎么这人不关心今后中原大陆所面临的灾难,却对千年之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即恒顾不得其他,又一次心急如焚地问道:“千年前人神分居,神明何以抛却子嗣?是谁开始在中原大陆流传天书的内容?河鹿一族灭亡的起因,是不是跟天书有关?”

他发怒的眼眸中仿佛有金色的火焰燃起,令隐公主心中陡生惧意,被他捏住的手腕疼痛难忍,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痛楚,一心一意只想知道千年前天书的内容。她见过许多为天书而痴狂的人,包括她自己,可却不曾见过谁会为了过去的事而执着。都已经过去了,知道又能怎样?

她熬不住断骨的痛苦,艰涩开口道:“天书已经被焚毁,我不知道!我只偷看了近二十年的预言,看多了,是要出乱的!”

她说的是实话,天书是甄一门的至宝,她只在甄玉棠怀胎待产期间,偷偷翻过几页,所知甚少。据甄玉棠自己所说,她也不曾看过天书,因为看多了不仅自己折寿,人类的杂念还会扰乱天命轨迹。

夹带痛呼的嘶吼声终于将眼前的少年拉回了现实,他怔忪地松开她的手,本就干枯的手腕上立时留下一圈青紫,淤血凝在肌肤下,暗沉而可怖。

即恒心中一番激烈的情绪翻滚落幕,整个人都如空了般浑噩。他怔然起身,在隐公主惊惧的目光转身出门,准备离开。

“等一等!”隐公主忽然叫住他,待即恒停下脚步,她以掌撑地挪到即恒身边,抬头露出恳切的目光,“我想见见瑾儿,她真的还活着吗?”

即恒垂下眼帘淡淡扫她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平而起:“放过她吧,你让她拯救苍生,谁来拯救她?”

隐公主发亮的眸子暗沉下来,但在即恒迈开脚步走时,又更加用力地拽住他的衣摆:“不是的!她母妃怀她的时候,我一直守在身边,临盆的时候也是我接生下来的,我也算她半个母亲,我……我只想见见她……”

即恒空洞的眼眸中重新亮起一点点的光芒,他俯身重新打量这个断脚的女子,长年累月的精神压力已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这十六年来,唯有信念支撑着她苦苦熬过来,如今让她全然放弃想必不比杀了她更残忍。

然而她只说想见和瑾,以半个母亲的身份见她,他有什么权利连这点微渺的希望都不给她?

即恒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隐公主顿时喜极而泣,高兴得眼泪横流,将本就沾满污秽的脸颊弄得更脏。

即恒看不过去,便伸手将她抱回床榻,又找出一块干净的汗巾替她擦拭干净。那张曾经风华万千的脸容重见天日时,让即恒很是吃了一惊。

十六年了,都没有人将她当做人来看待。隐公主不禁又热泪盈眶,握住即恒的手不住地流泪:“你真是个好孩子,瑾儿有你关照,我放心许多。”

她的话却在无意中刺伤了即恒,他没有说几天之后他就将离开和瑾,今后她不论生死都与他无关,她的人生已经被另一个人所占有,与他再也没有关联……

“她不会有事的,我会带她来见你。”即恒擦拭着隐公主滚滚而落的泪,说了违心的话。

可是这种谎言他说的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残忍。

离开破屋后,夜色已被浓云遮蔽得严丝合缝,凉风嗖嗖地鼓动,看势头似乎很快要下雨。即恒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犹如吃饭时被米粒噎住,上不去又下不来。他走了些许路,又无故停下来回首望向伫立在乌云暴风中摇摇欲坠的小破屋,屋内烛火透出的光在这暗夜中显得分外孤独。

他来不及细想,忽然瞥见一道白影掠过眼前,停在木屋前推门而入,眨眼间便又离开,消失在了浓夜里。即恒心头狂跳,急速奔回木屋。

然而,触目所及唯有隐公主尚且温热的血自脖间汩汩而下,双目圆睁,呼吸已经停滞。

那人一剑割断了她的咽喉,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她造成任何痛苦。出手迅捷,刀法精准,毫不留情。屋里还残留着他留下的杀意,强烈而锋芒毕露。

雨花终于不堪重负落了下来,砸在隐公主屋外堆放的盆盆罐罐上,发出噼里啪啦很有节奏的响乐声,仿佛赋予了灵性,为主人送上一首缠绵悱恻的哀悼曲。

已经过了春分,春雨润物细无声,雨点密密麻麻地倾洒下来,如轻柔的纱衣披在身上,将那冰雪般的容颜蒙上一层更加冰凉的寒气。

“你怎么不问问,朕为什么要杀她?”殿中透出温暖柔和的光芒,男人慵懒地靠在窗边,浅啜杯中暖茶。

“她危害到了小瑾,即便陛下不说,我也会杀她。”暮成雪伫立在雨中,眸色同手中泛着寒光的剑一样冷淡。

雨水冲刷了上面沾染的殷红,重新归于一片素白。陛下饶有兴味地打量他岿然不动的身姿,透过雨幕恍惚间只觉得眼前所立的,只是一把散着寒气的兵刃。

“为了小瑾你什么都愿意做。那如果有一天,危害到她的人是朕……”他顿了顿,噙起一丝笑意,“或者是你的父亲大人呢?你也动手吗?”

雨中的男子维持着不动之姿,并不作答。然而他的沉默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将春雨的缠绵尽数打散。

陛下唇边浮起笑意,换了个话题道:“淋雨伤身,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不爱惜,也会有倒下的一天。爱卿不妨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

暮成雪收起冲洗干净的长剑,剑芒推入鞘中,终于不再逼人。

“不必。”他留下冷淡的两个字,转身径直离开了小院,身影没入雨夜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陛下收起唇边笑容,轻摇茶盏陷入凝思。

暮成雪,如果你是一柄剑,朕又该拿什么当做收住你锋芒的鞘?

回答他的,也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在石岩上敲响的乐声,叮叮咚咚得分外悦耳动听。

后半夜时雨势渐息,和瑾被雨声吵了一夜,自梦中挣扎醒来。她又做了噩梦,梦到她被困在大火里,有个女人要杀她……如果那座燃烧的宫殿就是沁春园,那个女人又是谁?真的是她的母妃吗?

母妃,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醒来时头痛欲裂,她坐起身深深喘息,感到浑身都有些脱力。这时,她蓦地发现窗外不知何时映着一个人影,心头悚然一惊,是不是食人鬼找上了门?当即便想去摸可以防身的武器,却听到窗外传来一记闷咳声,竟是即恒。

她跑下床打开窗,果然见即恒浑身湿透站在窗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和瑾吓了一跳,小声低呼:“你怎么了?为什么淋雨站在外面?”她心下焦急,又不好将他请进房里来。自从宫外一游后,她就不那么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可以大大方方把男子叫进房里来。

更何况那个人是即恒,便是在这样的夜里遇见,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

黑灯瞎火的,他应该看不见自己脸红了吧。和瑾摸着脸颊,有些羞臊地想。

“对不起。”

即恒突然出声道歉,让和瑾一阵错愕。

“干、干嘛突然说对不起?”和瑾紧张地扶住窗沿,她看不清即恒此刻的面容,心中惶惶不已。

“对不起……”即恒喃喃地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跟她道歉,可是心底却埋着难以平复的郁结,让他无颜面对她。

对不起……有个人很想见你,可是我没能答应给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