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幽会”

即恒在门外守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夕落重又斜入清和殿,将地面铺上一层瑰丽眩目的霞光,他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瞅了瞅公主寝殿仍旧没有动静的意思,他心想该不会是和瑾故意躲着他,便悻悻然走了。

可惜的是,他走了没多久,和瑾便主动出门用晚膳,让宁瑞心中一颗悬石落了地。

至于香林苑的宴会之后是如何收场的,谁也不知道。不论是柳絮还是成盛青都没有前来清和殿看望和瑾,怎么想都只可能是陛下从中作的梗。

兄妹间的冷战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然而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公主让陛下在那些朝臣之女与文人雅士面前拂了面,陛下虽在当场隐忍了下来,可是后果却难以预料。朝阳宫里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清和殿上下都是惶惶不安的。

即恒不关心这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那个拥权自重的男人而言,和瑾只是他手心里的棋子罢了,偶尔扑腾两下,并不妨碍他对她的掌控和利用。

正如今日抓到的小鸟一样,只是轻轻揪住一只鸟腿,不论小东西怎么挣扎折腾都无法逃出他的掌心。而欣赏玩物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不就是自诩为强者的人最喜欢做的事吗?

……真恶心。

当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权力下的游戏规则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厌恶。可记忆中教导他的男人却显得不以为然,一副平淡无波的表情告诉他,许多事情在初听到时教人难以置信,可真当自己身陷其中后,却能发现原来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只要生存在这个世上,你总会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还要坚强,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更能容忍。这不是四大卷所赋予的特权,而是生存本身给予生命的恩惠,活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即恒常常对此嗤之以鼻,暗嘲这是一个失去权势的男人在吊怀自己曾经的风光岁月罢了,可如今骤然回想起来,竟与目前的境地分毫不差地吻合。事实仿佛再次证明了男人是对的,即恒几乎可以想象他大声嗤笑的样子。

……真讨厌。

今夜正当满月,一轮硕大如圆盘的皎洁之月当空普照,月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苍白的大地。

即恒在一片苦闷中陷入浅眠,他最近总是梦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牵着他在讲故事,有时是一片颠簸中扬起的尘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逃亡的旅程,宁静的落英谷,每一个都让他惶然不安,夜里惊醒的时候甚至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真的有点累了。在皇宫短短的二十天里,却恍若有十年那么长。

倏然间一阵十分细弱的气息自微开的窗缝间透入,将即恒从浅眠中惊醒,他没有睁眼,静静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没有听到脚步声,气息也很淡,来人是个善于掩藏自己踪迹的能手。黑夜中门静悄悄地开了,一丝清爽的夜风自门缝中溜进来,吹拂在即恒的脸颊上。他依稀记起自己好像没有锁门。

来人蹑手蹑脚地踱到了他的床边,气息也离自己越来越近。虽然对方极力隐藏,可但凡是活人都是需要呼吸的,当来人靠近他时,温热的吐息便轻轻喷吐在他的鼻尖上,撩起一点若有如无的痒意。

蓦然睁开眼,视野中正瞧见和瑾扒在他床边,将下巴搁在床板上看他。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几寸,忽闪的大眼睛反射着窗缝里倾斜的月光,灼灼有神——

即恒猛地坐起来,险些惊叫出声!他下意识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瞪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和瑾发出一声从喉咙里压出来的痛呼,她被即恒突然暴起的举动吓得往后跌倒,一头撞在身后的另一张床板上。痛得双眼噙满泪花,边按住后脑,边竖起一指在唇边,拼命示意他噤声。

即恒深呼吸几次后立时镇定下来,然而心头仍在突突地跳。明明已经猜到,怎么还是被吓了一跳。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反应便是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通铺,又瞥眼向窗外瞧了一眼,最终确定整个通铺方圆一里内都不会有第三个人在场。

他现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和瑾深更半夜摸进来……这是要做什么?

手指不动声色地拉过薄被盖在自己身上,即恒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公、公主,这个时辰了,您有、有什么吩咐……?”

和瑾显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揉着撞疼的脑袋,眼神不自然地躲闪着,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嚅嗫着开了口,似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做,可是没找着机会……但是今天忽然发现再不做,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就来找你了……”她偷偷瞄着即恒,正了正坐姿,抬起的一双明眸中跃动着期待与羞涩的光芒,静静凝视着他,轻吐出声道,“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不过来得及……你不介意吧?”

即恒眨了眨眼,心中涌起一股很复杂又很纠结的感觉,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手掌之下剧烈的心跳让他有点头晕。缓了许久他才止住心头的躁动,清咳了两声正色道:“那个,成将军明确说过,护卫的职责不包括侍寝……”

月光一声不响地凝滞了流动,大通铺里静得有些诡异。一丝暧昧而尴尬的气息骤然间爆发出来,和瑾睁大了眼睛仓皇失措地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啊不对,我真的是来找你的,啊不是……”

她急得面红耳赤,怎奈越心急舌头越是打结,最后她羞愤地扶额扭过头,深深呼吸着,窗缝中惨白的月光尽数洒在她的颈项与起伏的胸口上。

即恒咬了咬唇,别过视线好声劝慰道:“没关系,我明白的……”

和瑾默默向他投来一丝绝望的怨气,起身猛地踩上床板,直逼近靠在窗边的即恒,在即恒惊讶于她的突袭时一把将他按在了窗棂上。格窗的最后一丝小缝在激烈的撞击声中被关得严严实实,将月光也堵在了窗外,室内立时就暗了下来。

“你明白什么?”和瑾面色绯红,挑眉怒道,“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白天不太方便!”

即恒吓得一呆,稳住心神仰起头。月光透过纤薄的窗纸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垂落在两颊的长发间,双目仿佛燃着两簇火,正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自己,神情认真得仿佛要一口把自己吃掉似的。

即恒蹙起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这青天白日不能去,非得大半夜才能去的地方肯定不会是个好地方,于是他鼓起勇气坚持原则,婉言拒绝道:“公主,天国黄泉,恕卑职真的不能奉陪……”

和瑾的嘴角抽了抽,静了一瞬才慢慢直起身,松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即恒以为她被自己劝动了,尚未欣喜,却忽听耳旁赫然一道厉风划过,木格窗的骤然断裂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吓人。

月光顷刻间如洪水一般涌进来,照亮了和瑾玲珑有致的身段,屋里顿时如白日般通明。她伸手抓住即恒的下颌,抬起来对着自己,语气平静地问:“去不去?”

“去!”即恒坚定地回答,“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和瑾满意地微笑起来,笑容在月华中恍若神祇一般超然恬静,竟令人产生一丝温柔的恐怖错觉。她轻快地爬下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即恒有所动作,遂又蹙起眉,双手环胸喝令道:“还不快起来?”

即恒却将薄被拥得更紧,探向和瑾的目光里不知是委屈还是可怜,小心翼翼地嚅嗫道:“能不能……让卑职换件衣服……”

和瑾这才醒悟他刚从被窝里被自己拽起来,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亵衣,此时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愣了一会儿,假装不在意地移开视线,清咳两声表示同意后,缓步走向门口,淡定地推开了门。

“啊呀!”如若不是最后一刻被门槛绊到,她的淑娴形象还是能勉强保留那么一丝丝的。

已经是深夜了,今夜的月光却亮得有些吓人。满天满地的白华之光将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所有的物事都在这片银白中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强加上不属于自己的炫白。

和瑾揉着摔疼的膝盖,躲在花丛中充满怨念地对即恒说:“你要是能快一点,我至于摔坏腿吗?”

即恒没有吭声,心里却想你摔不摔跟我快不快哪有什么必然关系,可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直到现在即恒都不能明白和瑾的心思,她对前几天的事情闭口不谈,包括今天在香林苑里发生的冲突,当时她快要崩溃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可是现在他窥视着她的侧颜,除了眉宇间的憔悴之外,却看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听说女人比男人更善于掩藏悲痛,这是真的吗?他默默地想。

“别发呆,我们要走了。”和瑾回头见即恒出神地盯着自己,脸上有点烧,想起先前丢脸的样子,便没好气地出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即恒收回思绪点点头,扶起和瑾的胳臂,探头自花丛中瞧见护卫军走远了,才将她一瘸一拐地从花丛里搀出来,两人匆匆越过了长廊。

虽然和瑾受了点伤,但并不妨碍他们在护卫军眼皮子底下赶路。不如说,在和瑾的指挥下,即恒亲身体验到了捉鬼那一夜里所见到的,神乎其神的躲避技术。

“公主,你这一招是从哪学来的?”当他们从容避开第五支护卫军时,即恒终于忍不住赞叹道。

和瑾轻轻笑了笑,骄傲地扬起下巴说:“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只不过本公主这几年来勤于钻研,无师自通罢了,你学不来的。”

即恒随即赔笑两声,高赞公主天资聪颖,无人能及,心里却已经明白。原来是和瑾摸透了护卫军的巡夜规律,怪不得有恃无恐。可是另一边他又想到什么,看着和瑾玩味地叹息道:“原来公主有夜游的习惯啊……”

“嗯?”和瑾不解地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即恒笑而不语,却忽又问道:“难道公主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抓到吗?”

和瑾瞥了他一眼,一句话就打消了即恒的疑虑,不屑道:“谁敢抓我,本公主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即恒顿住失语,忽而又听和瑾皱眉说:“倒是碰上卫冕会麻烦一点,不过我也不怕。”

看来卫队长果真是皇城中唯一的良心,不畏强权秉公职守,他一直都看轻他了。可是和瑾的后半句又提了即恒的好奇心:“为什么?让卫队长抓到的话,他不是要把你扭送到陛下那里去吗?”

记得还有前车之鉴来着。

和瑾却阴险地笑道:“我就说,我要告诉他老婆,他保证放我。”

“告诉他老婆?”即恒更加惊讶。

“对。”和瑾回眸,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脸正经道,“我会告诉卫大嫂,卫队长在任职期间,对端庄娴雅的凝妃娘娘不带男女之欲的钦慕之情。”

即恒哑然失笑,想来卫队长哑巴吃黄连的表情定然很有趣。

不知不觉间,两人先前的尴尬已经逐渐淡去,即恒虽然心里很疑惑,但是见到和瑾近日来难得开心的表情,他也就不那么介意了。也许这是和瑾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就算他再不识趣,也不该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东躲西藏的刺激游戏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越来越偏僻的角落。两边到处是树影丛丛,举目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即恒一路留心观察着路况,暗自计算着这里应该离清和殿很远很远了,真不知道和瑾当初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和瑾膝盖的疼痛减缓,便自己当先走在前面带路,昂首挺胸,步态怡然,即使在这片遮蔽明月的茂密树林中亦丝毫不见惧意。

她的胆子真的很大,一个女孩子敢于在半夜独自出门不说,而且还是在这么悚人的荒僻之地。即恒在后面紧步跟着,常常想上前将她护在身边,可是转念又顾及到她的自尊心,还是罢了。

这里的树木十分茂盛,满月的盛华自林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只打下一些星星点点的银光,在和瑾的乌发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也许是为了行动方便,她只在亵衣外套了一件单薄的衣裙,走过草地时轻轻提着裙摆,耐心而急促地向着明确的方向走去。即恒默默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真想不出这具娇小纤薄的身躯怎么盛装得下她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与活跃的探究心。

就像感应到即恒的视线,和瑾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怪道:“快跟上来,别走丢了。”

即恒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和瑾撇了撇嘴,不满道:“你笑什么?别说你又在想一些下流的事情。”她咬住唇愤懑地蹙起眉,暗夜掩盖了她脸颊上浮起的红晕。

即恒忍不住唇边的笑意,为了不激怒和瑾,他连忙找了个理由解释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在想,听说夜路走多了迟早要撞鬼,但如果是公主的话,那些个孤魂野鬼定然远远地就给公主让道了吧。”

和瑾一直未停下的脚步蓦地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她静了一下,转身问:“……这世上真有鬼吗?”

即恒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认真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当然不能如实相告。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想了想后,他微微一笑道:“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公主既不信鬼神,何必在意呢?”

和瑾似懂非懂地颌首道:“对,我不信这些。本公主走这条路都走了一两年了。”她顿了顿脚步望向前方一望无尽的宁夜,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都已经一两年了啊……”

之后的一段路程里气氛莫名其妙地冷凝下来,即恒忙于观察周边的夜色,做好随时遇险的心理准备,直到他发现异样后和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公主?”即恒连忙上前问道。

和瑾垂首不动,乌黑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脸颊,即恒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她攥住自己长裙的手正以不自然的力道轻颤着。正当即恒以为有危机出现,举目向空荡荡的林木间细细扫去时,和瑾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回过头,正对上和瑾氤氲着水色的眸子,在丛丛林影中仿佛一潭泛着粼光的湖面,她微弱地笑了一下后呢喃道:“即恒,我膝盖有点疼……”

即恒怔然,半晌讷讷地点头道:“卑职扶您?”

“好的。”和瑾立时应道,不等即恒伸手便当先将身子靠了过去,亲昵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她定了定神后指向前方命令道,“继续往前走。”

即恒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但看和瑾没有大碍的样子便暂时放下心,顺着她指的方向继续走去。然而在走了约十步左右的时候,好像缠住的弦突然绷直,他恍然醒悟过来!想通之时他不动声色地瞄向和瑾,只见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双目不安地往四周瞟动,生怕有人跟在自己身边似的。

胆大包天的六公主居然怕鬼……?

人类对自己不接受的事物往往会下意识从脑海深处去否定它,可一旦接受事物的存在后,又会因为其有别于自己而趋于畏惧,甚至是厌恶。

即恒一直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过于抽象的话,然而今天让他见到了活生生的实例,顿觉此句实乃精辟良言。

他默默忍着笑忍了好久,为了不被和瑾发现只好加快了脚步。和瑾跟不上他的步伐,曳地的长裙时常会钩住草藤,阻住她的行动。她急忙喊道:“慢一点,慢一点!不急的!”

孰不知方才是谁三步并两步连走带跑地往前赶,心急火燎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当是家中失火了。他依言慢下步伐,见她一手挽着自己一手提着裙摆,埋头费力地踢开草藤,忍不住就想逗弄她。

“公主。”他唤了她一声,唇边浮起一丝使坏的笑容。

和瑾略微诧异地抬起头,“啊?”了一声,眼眸澄澈而纯净,浑然不觉他正在心里打坏主意。

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调侃却突然没了意趣,他沉下声音改口道:“公主别怕,不管是什么神魔鬼怪,卑职都会尽全力保护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

即恒的声音有些偏低,当他刻意压下声音时就显得分外稳住,认真。而此时,他连语气和眼神都是很温柔的。说完以后脑袋就嗡的一下热了起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和瑾睁大了眼睛,零星的月光洒落在她的眼眸里,仿佛星点在湖水中投下倒影,随着水波漾起一圈圈静谧的涟漪。

但是,她显然不信。

蹙起眉头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和瑾露出一丝质疑的目光,皱皱鼻子轻斥道:“闭嘴,谁说本公主怕了?”

即恒一口血堵在喉间,差点没吐出来。方才一番真情流露一气呵成,绝无半分揉捏做作,连他自己都要信了。然而他表白的对象却那么明白地告诉自己,他被嫌弃了。

顿时一股无语凝咽的酸楚涌上心头,令他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做心如刀绞。捂着胸口平复了好一会儿后,他挤出一个微笑低头道:“是,卑职失礼了……”

和瑾诧异又迷茫地盯着他的侧脸,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这个人的思维方式她一直掌握不住,可是起码她知道,他说的好话里十句有八句都是信不得的,可他说的坏话中,却往往十成十的一针见血。

如果方才那番话是真的,她还是很高兴的。但是她不敢去信。

正如对他的感情一样,她总是感到空空落落,像踩不到实地。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他,有时候又觉得他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实际上并不存在,尽管此时此刻,他就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抓紧了抱在怀里的手臂,生怕他会突然间消失一样。

行了大约五六十步后,密林到了尽头,前方远远看去似是另一片竹林。即恒不用等和瑾的指示就停了下来,因为眼前正有一道竹栏密集地扎在两片林木之间,大有泾渭分明之势。

如果还要往前走,必然要越过半人高的竹栏。即恒不知和瑾要去往何方,犹疑着停住了脚步。

和瑾见到阻住去路的竹栏眸中却掠过一丝喜色,她松开即恒的手欢快地小跑上前,扶着竹栏指向另一头竹林的深处回头对即恒说:“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她言下之意就是要翻越竹栏,即恒心头的疑惑终于按捺不住抛了出来:“公主,你到底要去哪?依卑职看,前方凶疑不定,还是不要冒险了。”

他们一路走来的密林里杂草横生,显然没有人定期打理,况且一路上即恒都不曾发现这条路有多人走过的迹象。这说明连护卫军都不会到这里来巡视,此处难道已是皇城管制之外?

连密林都已是人迹罕至,那么竹栏的另一头就更不用说了。

设下路障,本是为了阻止人们前进;既是阻止,意为前方必定存有危机——和瑾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她执意要往前走,不过是出于好奇与任性罢了。

即恒不能放任她去涉险,当下便拦住她劝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没有危险的,我去过很多次了。”和瑾打消他的疑虑,面上尽是喜悦之色,兴致勃勃道,“前面有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长满了许多蓝色的花朵,在月光下会发光呢!有时候还会有许多蓝色的萤火虫,翩翩起舞跟仙境一样。”

末了,她盈盈一笑,眸中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是我自己发现的宝地,谁都没有说过哦。”

即恒没有感到丝毫喜悦。竹林深处,会发光的花朵,会在春日出现的蓝色萤火虫……任谁都会先感到奇怪才是吧,难道和瑾没有发觉不对劲吗?

他深深怀疑,但很快他就想到了答案。

和瑾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些,她与自己一样有着过剩的好奇心,可是她自幼成长在宁静平和的深宫,对危险与怪异从不知觉。而且她不信有鬼神之说,没有亲眼见到神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联想到那方面去。

真伤脑筋……胆小的人尚且能窝缩在家里,可胆壮的人却是把命拎在手上,自己却没有自觉的!

想通此节后,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和瑾继续往前走。和瑾急了,竭力想甩开即恒制住她的手,颇有怒色道:“你没去过怎么知道一定有危险?”

“等发生危险不就太晚了吗?”即恒简直难以理解。然而和瑾却说了一句令他更惊异的话。

“不是有你吗?”和瑾睁大了一双水色氤氲的眸子,反问道。

即恒凝住她许久,确定她不是在说笑后才问道:“如果我顾不上你呢?”

和瑾一怔,停止了挣扎,讷讷地望着他面色凝重的脸。

“公主,我没有三头六臂,更不会分?身之术,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我顾不上你呢?如果情况危急,连我自己都应对不了呢?……你要怎么办?”

他很少会如此认真严肃,和瑾在他的注视下不由得一阵心虚。她蓦然想起食人鬼来袭那一夜,当即恒赶到她身边的时候那一身浓重的血味给她带来的感官刺激,直到今日她都不愿再回忆起来。但是,她也不想就此被他看扁,不服气地反驳道:“我自己也可以……”

话只说到一半,便在即恒冷凝的目光下咽了回去。和瑾不甘心地瞪着他,最终妥协道:“我知道了……那里有一件我很想要的东西,我们拿了就走好不好?”

她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一丝哀求。

即恒冷淡地看着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却是没有松开半分。

和瑾不再无理取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轻声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宫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今日恰逢月圆,是我最后的时机,你真的不能帮我吗?”

她凝住那双幽深的眸子,平静无波的表面在暗夜中显得尤为深不可测。

即恒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夜色下幽静的竹林,那里死一般寂静,唯有清风拂过时竹枝摇曳带起沙沙的响声细微地传来。他望向黑夜凝神细听,四面八方里能听到的声响中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动。

回头正对上和瑾哀切的目光,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拿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