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艺大赛(一)

五日后的御花园斗艺比赛得到了陛下的允许,适逢成盛青率军返朝的大喜日子,陛下积郁的心情得到稍许缓解,与和瑾的冷战也缓和了许多。

那一日,天气出奇的好,百花约好了似的在清晨的露水滋润下绽放出斑斓的姿容,在人们赞叹的目光中竞相争艳。

御花园中一大早就围满了人,平日里宫人们绝不敢擅离职守,而今日却是陛下默许闲职人员可以前去观赏,就当是六公主主场的一次宴席。

即恒看着这盛大的场面顿时咋舌,暗暗想怪不得和瑾做什么事都会在宫中造成轰动,这其中定少不了陛下的推波助澜。

而和瑾心中却是明白,皇兄还在跟她怄气。因着盛青返朝,朝中忙于论功行赏等等琐事,他不能亲自前来便让那些好事的宫人来围观,横里竖里不就是想看她出丑吗?她偏不会让他如愿!

只不过比较郁闷的是,一个她最不欢迎的人也借着热闹前来凑趣,此时她不用回头就可以感觉到对方正毫不掩饰目中的笑意,向她投来胶着黏腻的视线。她本想视而不见,可最终无法忍受对方锲而不舍的传情眼眸,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娘娘有孕在身,何不在雀翎宫多做休息。这里人多手杂,若是不小心伤着碰着,谁也担当不起。”

露妃支着下颌坐于右侧,一双勾魂的美目一瞬也没有离开和瑾,令人不免感到一丝古怪的寒意。她闻得和瑾的冷讽,不甚在意地笑道:“不碍事的,有即恒队长在能出什么岔子?你说是不是呀,即恒队长。”

她倏尔眼眸一转,对即恒露出柔媚的笑容。

即恒立于和瑾右后方,有意隔开露妃与和瑾,闻言讪讪干笑一声道:“卑职定当尽力。”并不去看她的眼睛。

露妃得意而笑,和瑾沉默不语。柳絮坐于和瑾的另一侧,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言,却是在暗暗观察着露妃。

她不曾见过露妃,但已知晓这个女人如今是后宫实质上的主人,又身怀龙子,连和瑾也不敢贸然与她产生冲突。此时见和瑾憋着一口闷气发作不得,在案桌之下悄悄捏住她的手让她消气。

另一边则抬眸嫣嫣笑道:“不知娘娘可曾见过傅明,此人不仅琴技卓越,更是一表人才,堪比卫阶潘安。”她遥指向座下不远处的一身绛衣怒目而视的傅明,轻笑道,“只是更加卓绝的恐怕还是他孑然自傲的脾气。”

露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秀眉微挑,勾了勾唇角不屑道:“我在宫内早有所耳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她兴味索然地收回视线,冷哂道,“男生女相有何之美?一个男人生得女里女气也就罢了,投手举止若也没有男子气概,还算个男人吗?”

她言辞如此直白,倒让柳絮吃了一惊,但旋即她眸中却泛起更为惊喜的光,继而问道:“那么依娘娘高见,什么样才算做男子气概呢?”她忍住不怀好意的笑容,偷偷瞥了一眼即恒。

露妃凤眼微挑,眸色勾魂,轻提衣袖掩唇笑道:“论英俊,论威武,这天下的男人哪有能比得上陛下的。更遑论天之骄子万人景仰,凌越于众生之上,岂是这些无名小卒能够攀至?”

柳絮怔然半晌,眼中惊喜之色更甚。天下男人千千万,美男子亦是不胜枚举,可真正优秀的男人又岂会是空有美貌的庸人?

一种共鸣般的钦佩感油然而生。她不禁探身向前,喜不自禁地表达着钦慕之情道:“娘娘果真是眼光独到,听您一提点,我才发现自己以往的观点实在肤浅至极。”

露妃媚眼飘过,微扬起下巴傲然道:“郡主不必自谦,您是南王的掌上明珠,他日所寻的夫君定然也是人中英杰。”

柳絮含笑莞尔,正待继续恭维一番时,忽闻一声清咳声骤然响起。她怔了怔,瞥见和瑾阴沉的脸色,悄悄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言。

这时,另一人也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同伴的阻拦赫然起身,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沉声道:“娘娘,公主,郡主。若是三位已准备就绪,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话语中不带掩饰的烦躁令和瑾与露妃同时蹙眉,然而傅明不为所动,心中的火气比面上流露的更甚百倍。

和瑾虽心下生恼,但也着实听不下露妃与柳絮喋喋不休地谈论男人,置她这个主角于无物。她长舒口气后便肃然开口道:“今日诸位肯赴约前来切磋琴艺,实乃和瑾之福。”随口客套了一番后,她便紧接着说道,“那么现在开始吧,傅卿先请。”

傅明面色稍缓,然而还是一脸怒容。坐于他身边的一位乐官抢先应声道:“能受到公主邀请是小人一生之幸。小人陆鸣轩,不才斗胆向公主献曲一首,祝愿公主青春永驻,岁岁和满。”

他微笑着,嘴巴抹了蜜似的。

即恒认出他就是那日在太乐府为傅明打圆场的那个人,此时他显然也是怕傅明惹怒座上之主,急忙出来顶风解围。他不禁向陆鸣轩投去一丝同情的目光。有个让人头疼的主子,伤脑筋的总是他们这些下人。

和瑾冷面默许,谁先都无所谓,她只希望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好让那个讨厌的女人早点离开她的视线。

陆鸣轩在众人的目光下取出一只青竹笙,十多根长短不一的竹管错落有致地排列起来,围成一个半圆形,通体翠绿的色泽在阳光下看去别有一番雅致。

他双手捧笙凑于唇边,微阖着眼眸轻悠悠地鼓吹起来。一阵清幽的乐声从那只笙里传出,音色通透而婉转,悠然传出去几里之外仍自能让人感受到仿佛一股舒适的清风钻入四肢百骸,温柔安抚着绷紧的神经,将闻声之人的烦恼用温暖的笑容轻轻扫去,只余一缕安乐与平和留存于心。

即恒对于乐律一窍不通,但听得此乐却感到心情十分畅快,仿若全身气郁的积堵都在乐声下逐渐消散,浑身舒爽。他再抬眼看向陆鸣轩,他正闭着双眸鼓得起劲,轻淡的笑容噙于唇边,身形也跟着乐声的节奏微微摇摆,如一株在清风中舒展枝叶的树苗,没有任何攻击力,却能给人带来安和与舒心。

果真是人如其乐。

陆鸣轩一曲完毕后,座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已经淡了下来,空气中满是清爽的春风吹拂着众人的脸颊,轻挠着鼻尖带来一丝痒意。

即恒尚自沉浸在这份清扬的乐声中不能自拔,待乐声的尾音随着心中的尘埃落定后,袅袅余音犹然萦绕在耳际。

“好,好一曲《清平乐》!当真有一番惬意的田园诗意之风。”柳絮不住抚掌赞道。

陆鸣轩带着恬淡的微笑起身,向座上微一躬身道:“郡主过奖了,小人平日里闲来无事摆弄些乐器,也不过是图个清闲罢了,与傅大人相比那真是摆不上台面的自娱之作。”

一番话谦卑之余仍不忘抬举自家大人,可教人听来却没有丝毫的谄媚之意,不得不说,这个陆鸣轩果真是个人物。

“陆卿无需妄自菲薄,以你的才能他日定能独当大梁。”柳絮意外地给予了陆鸣轩高度的评价,陆鸣轩面色微红,似是担不起这份浮名般深深垂下头,轻言道:“郡主谬赞了。”便撩袍重新落座。

柳絮继而看向傅明,笑容间再次浮起一丝猎食般的暧昧,言语轻佻道:“说到傅卿,那日听闻傅卿一曲,果真是让我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呀。”

傅明脸色铁青,独坐于人前闷不吭声,可是那股子怒意却从他每一寸的毛发中散发出来,连衣角都在隐隐生风。

露妃凝目看去,旋而笑道:“是吗,果真如此传奇?傅卿何不赶紧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傅明,连和瑾都对他产生了些许的同情。得罪什么人不好,偏生要得罪这两个人精,看来今日不用和瑾出手,傅明也断不会胜兴而归了。

“傅大人,请吧。”和瑾面无表情地说。

傅明抬起的眼眸中燃烧着烈火,目光灼灼像两道利剑一般,却是直直盯着和瑾。和瑾蹙起眉,厉目瞪回去,丝毫不落下风。

御花园满目的花红柳绿都被空气中对冲的□□味烧灼,蔫蔫地失了神采。

即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傅明,忽然发觉一件奇怪的事。自始至终傅明都在盯着和瑾,纵然柳絮的奚落和露妃的嘲讽令他心中大怒,可他的怒火仍然目标无误地对准和瑾……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入宫没有多久,又从未见过和瑾,却大张旗鼓向清和殿下战书,还明目张胆对和瑾发怒。

他对和瑾没来由的怒意,简直就像是在迁怒一样。

“怎么了,傅卿今日身体不适吗?”和瑾微扬起头,沉声冷冷道。

人群里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沉默不语的傅明身上,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只有傅明身边的陆鸣轩神色紧张地拽拽了他的衣角,提醒他的失礼,可是傅明却没有理会他。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硬,陆鸣轩脸色发白,正要起身代为请罪时,傅明长袖一挥道:“拿我的琴来。”

他倏地松了口气,向傅明投去怨念的一记,便从身后的学徒手里接过一把琵琶,转递给傅明。

“派头倒是不小,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和瑾瞥了一眼那把琵琶,冷哂道。

傅明低头不卑不亢道:“傅明今日献曲一首,祝愿天罗盛世永昌。”

言罢,他将琵琶环抱于怀中,与他火爆的脾气不同的是,他双手一沾琴动作就倏然变得优雅起来。衣袖随着抬手的动作滑于肘部,露出一截莲藕般白皙的小臂,惹人遐思。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捻转拨于琴弦之上,所过之处立时传出一声声如鼓点般错落有致的乐声,轻跳而跃动,富于活力。

人群中的非议之声在乐声响起之后十分默契地熄灭了下去,人们屏息静气,静静聆听着这位被誉为传奇的乐师第一次当众出演。

乐声徐徐流出,闪闪烁烁,若天上的繁星眨巴着眼睛般灵动。渐渐地,点乐逐渐加快加重,连成了一片,仿佛滚滚车轮自远及进碾压过来,气势汹涌。到得近前,乐声倏尔骤响,磅礴恢弘,恍若有千军万马踏着黄土挥喝而来,呼啸着奔腾的热血,挥舞着嗜血的长刀,在激烈昂扬的乐声中宛如破竹之势杀将前来!

傅明的手指在琴弦上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上下爬动的指尖铿锵有力地拨动着银色的细线,看得即恒心惊肉跳,直担忧他的手指会不会被那细细的钢丝当场割断。

乐声激昂四起,声声迭起冲击着耳膜,一时之间竟令听者产生某种错觉,似乎这高低快慢、错落有致的乐声是由四把琴一同弹奏出来。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教人难以相信。

傅明不愧是民间一等一的高手,对于他最为擅长的琵琶,其弹奏的技术竟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众人无不连声惊叹。

乐声转眼已经接近了尾声,激昂的节奏井然有序地减少了层次,改为昂扬悠长的合声,似在意欲表示战争已经胜利,将士们带着荣耀凯旋而归的兴奋和骄傲。

终于,在一曲的末尾乐声婉转一收,戛然而止,唯留余音震荡在空气中,久久回荡不息。

即恒在乐声止住的瞬间像被扼住喉咙似的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空气中最后一丝震颤停止,他才将淤堵在胸口的闷气一口气吐出,顿觉神清目明,头脑从未像此刻这般活跃。随之而来的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澎湃之意满溢胸腔,竟令他感到热泪盈眶,心头的震撼无法止息——

《将军令》,就是那一日他在柳絮面前出丑的一曲。同样的一曲在他手中竟可以变化出如此真实的一幕,仿佛这里就是沙场,那些奋勇杀敌、得胜而归的勇士就活生生在他们眼前……

人群再一次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惊诧,直到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讷讷地举起双手,鼓起掌来。

越来越多的人从幻境中醒过来,跟着鼓起掌。掌声很快就成了惊天动地的雷鸣,压过了场上所有的声响。

和瑾咬住下唇,清丽的容颜早已发白。她藏于案桌之下的双手紧紧攥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恐怖的青白之色。

她终是有些后悔,也许当初就该听即恒的话拒绝这次挑战,偏生她好胜心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落得个这般尴尬的境地。不甘心和悔意一齐涌上心头,竟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

傅明收起怀中的琵琶,对众人的欢呼和赞美充耳不闻,他面色平静地凝视着和瑾,声音中却透出一丝藏不住的得意道:“请公主不吝赐教。”

众人心头的热血逐渐平静下来,将焦点齐齐落在座上的六公主身上,面上各自带着复杂的表情,有的期待,有的嘲弄,有的担忧。

和瑾目光没有丝毫紊乱,但是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柳絮和露妃都没有预料到傅明竟会造成如此轰动的效果,从而将和瑾推向了一个下不来的高峰上。

如今和瑾除了迎面而上已没有其他退路。柳絮一改先前游刃有余的闲适,忧心之色毕现。

和瑾恍恍惚惚接过宁瑞递过来的琵琶,生硬地将它抱在怀里。这五日来她日日练习,嫩白的手指都磨出了数不清的水泡,可是在现在看来,这些水泡都是白费的无用功,不论她能演奏出怎样的成绩都不可能胜得过傅明。失败者就是失败者,谁管你离胜利者有多远。

她心情灰暗到极点,对着怀中琵琶连碰都不想碰。

“小瑾……”柳絮悄声唤了一声,掩不住一脸的焦急。

然而有人乐得看热闹,抿唇一笑道:“怎么了六公主,临阵退缩了吗?”

这个声音一响起,就如在水面凭空炸起一颗响雷。和瑾猛地转头瞪住露妃,而后者正带着一脸看好戏的笑容好整以暇地调整着坐姿,兴味盎然对她抛来一记媚眼。

和瑾心头的火气噌一下冒上来,甚至有种想她抽一巴掌的心。可是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轻微的触感,将她濒临崩溃的理智拉回了危险的边缘。她回过头,正对上即恒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只见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似在给她鼓励。

她一时有些恍惚,印象中他好像极少会流露出这样温柔又真挚的笑容,她竟一时不能适应。

即恒见和瑾脸色微僵,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正在犹豫是否要开口试探,然而和瑾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收了回去。

即恒的鼓励多少是有点效果的。这五日里他一直在陪着自己练习,每每让他“如实”发表意见,他总能在一番假意恭维后再冒出一串令她崩溃的指摘。为此她已经摔坏了不止三把琵琶了,每次下令封住他的嘴,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又会要求他“点评”,然后又丧气,又折腾,如此周而复始……

可是这五日也就这么过来了。

如今在这进退两难的关头,他如此真挚的鼓励仿佛一股暖流忽然涌进她心头,将先前的慌乱与颓丧逐渐扫光。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也没人真的会期待她能弹奏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放手做吧。

想通此节,她深深吸了口气,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怀中琵琶搭于肩头,伸出青葱玲珑的手指覆于琴弦上,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附庸风雅的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