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鹿一族

时节已是三月中旬,随着日头攀高,冷冽的寒风渐渐偃旗息鼓。纵使昨夜一场大雨肆虐过后,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分,天气还是慢慢暖和了起来。

暖风微拂过面,撩起宁瑞垂于耳边的发丝,她安静伫立在御书房外,清秀的脸庞如冰雕玉琢般散发着薄薄的冷意。

“宁瑞,公主身子不好又是大病初愈,你怎么能让她身着如此单薄就出来呢?晨露寒气颇重,公主要是再病倒了,你担当得起吗?”

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与他言辞间的严肃不同的是,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十分和蔼亲切的。

然而宁瑞垂着头,眉间拢起不甚其烦的厌恶,淡淡道:“高公公教训得是,宁瑞疏忽了。”

面对高公公这等身份之人,宁瑞如此寡淡的反应足以引起对方的震怒,可是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心态很好,高公公始终都是笑呵呵的,轻呵出一口气看着朗朗暖日爬上头顶,就像在感慨这舒适的天气一般和气地说道:“老奴不过给你提个醒,万一日后有个什么闪失,陛下那里自是要等你交待。”

宁瑞紧紧盯着自己的影子,默不吭声,指尖却是越绞越紧。

最后,高公公以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独角戏:“莫忘了你的职责便好。”

在无声的缠斗中,指尖的力道一时失控,另一只手的手指背上登时被抓破一小块皮,红殷殷的肉裸?露出来晃人眼睛,钻心地疼。

“宁瑞不敢。”她应道,眉头紧蹙之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由自主望向御书房内,一股莫名的担忧爬上心头。

御书房里,和瑾正自对着手头的书页陷入深深的回忆里。

河鹿……她分明记得自己绝对在哪里看过或者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往深的去想了,头就开始发疼。

陛下很快注意到了和瑾的异常,放下手里的书问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和瑾努力回忆了一番仍然一无所获,只好暂时放弃。她抬头问陛下:“为什么这上面没有图画?”

陛下看了一眼解释道:“没有图画说明是年代太久已不可考,大部分还是有的。”

和瑾哦了一声,低下头仔细看着关于河鹿的记载:

河鹿,人之卷。嗜血好战。

--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了!其他没有图画的多少还会记录零星的外貌描绘和有关的传说什么的,唯独这一页只有这么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的字,空白的地方都是给人遐想的吗?

她不可思议地张开嘴,脱口就问道:“河鹿这一页是不是凑数的?”

陛下先是怔了怔,待听清楚后才微微一笑道:“怎么可能,物怪志百年来在记录方面都是最完全的,怎么会有偷工减料的嫌疑?”

和瑾就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陛下接过一目扫过便笑了:“原来是这个,朕当初也是十分的好奇。物怪志的记录里最少的一个只怕就是它了!”

他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这个笑容里包含的信息必然是他所得知的东西比物怪志所记载的还要多。

和瑾不禁被吊起了好奇心,追问道:“河鹿究竟是什么东西?光一句嗜血好战谁晓得是什么呀,连长得是方是圆都不知道。”

陛下扶着下巴若有所思,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颇有深意地看了她片刻。

和瑾莫名其妙,却听陛下淡然道:“关于河鹿的传说任何古籍上的记载都十分稀少,唯有《上古记事》有较为详尽的记录。”

在和瑾殷切的目光下,他收起手里的书本靠在云梯上,表情难得的柔和,音色清朗娓娓道来。

传说千年以前,中原大陆人神共居,天地繁荣昌盛。后来随着人类各据版图划分领土,纷争不断加强,将整个中原大陆都卷入战火。神明为脱身世外,纷纷弃世飞升,在极西之地建立了天上城作为通往天界的入口,彻底断绝与人类的来往。

而被神明抛弃的中原大陆并没有停止争斗,直到随着领地界限逐渐分明,国家这种集体形成后才慢慢偃旗息鼓,各自为王。

但凡有人类在的地方纷争是免不了的,国家的成立不过是给统治者一个知足的借口。当统治者仍旧不满足的时候,国与国之间的的争斗就升级成了战争。

这时候,一个特异的种族就在一次次的战争中凸显了出来——这个部族便是河鹿。

据说河鹿有一半的神之血,在外表上与人并不十分相似,而且生来便具有超乎人类的强大力量,族中不分男女老幼个个骁勇善战。那个时代里的人们对河鹿都是又敬又畏,有人认为他们是神族,也有人觉得他们更像妖族。

尽管众说纷纭,河鹿之名在人之卷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部族不属于任何一国,但若是有哪一国能请到河鹿参战,那么这场战争便可以永久划上休止符。

没有哪个国家的兵力能抵挡得了以一挑百毫不夸张的怪物,更何况河鹿从不与外族通婚,血脉传承留下的都是精英之材,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乃名副其实的“战神”。

陛下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和瑾呆呆地听得入神,一股豪迈与钦佩之情犹如河川之水汹涌澎湃,她两眼放光,无比激动地问道:“别停呀,然后呢?这样强大的部族是不是统一天下了?”

陛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摇头道:“他们不仅没有统一天下,反而很快灭亡了。”

和瑾蓦地怔住,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讷讷地问:“为什么?谁能杀得了他们?”

“你且静下心来,朕慢慢道与你听。”陛下不紧不慢地说道,见和瑾一会儿失魂落魄一会儿又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由暗自发笑,忙清咳了两声掩饰一番才继续说道,“在任何一个时代,战神都不该是一种荣耀。更何况河鹿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活。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河鹿在一定的时间内的确阻止了战火的蔓延,推进了中原大陆的和平。”

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当人类发现战争已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时,他们选择了合作。而这一改革最受影响自然是河鹿。

不与任何国家交好,不与外族联姻的孤立之群,注定要受到历史的淘汰。在不过百年的时间中,河鹿从推动和平的功臣变成了中原大陆和平最大的威胁,嗜血好战,不通人性,以强者马首是瞻的野蛮主义最终引来了全体人类的反击。

“这太没有道理了!”和瑾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有利可图时就供佛一样供着,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反咬一口,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陛下忍着笑道:“小瑾,你可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我们不正是这群不要脸的人的后裔吗?”他说着慢慢收起了笑容,神情转而严肃,“你且认真想一想,没有战争就没有河鹿,但有河鹿在的地方就没有和平宁静的生活。如果我们的先祖不是奋起剿灭这些嗜血魔鬼,恐怕就没有如今四方稳定的中原大陆,也没有我们了。”

陛下严肃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上他理智而淡定的话语,都让和瑾感到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无理取闹一样。她不否认皇兄的说辞,但是在心底仍然为这个群族的毁灭感到同情和悲哀。

“他们最终被人类杀死了吗?”她喃喃着问道。

“不。”陛下却摇了摇头,“以人类之力难以与河鹿抗衡,他们并不是毁于人手,而是天灾。”

和瑾睁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相信。整个中原大陆联合起来都不能匹敌的对手,竟然因区区天灾就全族毁灭了?!

“这、这怎么可能?”她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陛下却不以为然,淡淡道:“怎么不可能?你太小看天地自然的力量。在自然与神明面前,纵然是横扫中原的半神一族也难逃一夜毁灭的厄运。”他抿着唇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神明干涉了人的战争,区区河鹿还不是只能等着被屠戮殆尽?”

“可是……”和瑾难平心中的震惊和愤怒,出言反击道,“神明看不惯人类争斗才去了那什么天上城,为什么好端端又来插手人类之事呢?他们早干什么去了?既然要管为什么不早点管,也许事态还不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她这般激动,声音越拔越高,已经全然忘了在一盏茶功夫前她还不相信这世上有神灵鬼怪。也许她并非是真的相信了,只不过是在为一个被历史遗弃的种族鸣不平而已。

陛下冷冷地笑了笑:“你说得对,神明何故要干涉,仅仅是为了帮助人类?”他微笑着看向和瑾,而和瑾正等着他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唇边的笑容越发肆意,言辞中的讥讽和冷酷毫不掩饰地流露而出,他说:“难道你不觉得,正因为河鹿以神之血大行杀伐,冒犯了神明,让他们这些身干体净、高高在上的神明平白惹得一身腥,神明才会一不做二不休出面清剿,以绝后患吗?”

和瑾怔在原地,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怎么可以这样……”

陛下忍不住打趣道:“小瑾,虽然你总说自己不相信有神灵,可是在你的潜意识里不是照样对神灵满怀憧憬和景仰吗?在你心里,神明都是端坐九重深宫白玉殿的正人君子,正义凛然不容侵犯是不是?”

他满是笑意的眼神落在和瑾身上,让和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其实神明创造人类本就是照着他们的样子所造,人类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神明也一样有七情六欲,只不过他们比人类更强大,所求越少欲望越少,所以心性越寡淡。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脾气。”

陛下意味深长地看着和瑾,说道:“一旦有人触犯了他们的威严,他们便不会手下留情。人类的手段再狠毒,又何尝抵得过神明正大光明的杀戮。”

房内有片刻的宁静,和瑾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奈和无力之情满溢胸腔。人类的历史从来都是这样的,连神明给出了榜样。

陛下见和瑾仍然是不服气又很伤心的表情,微叹了口气道:“河鹿是自取灭亡,尽管惹人唏嘘但并不值得过于同情。世界本就是成王败寇,神明是天地的统治者,河鹿不过是在这场与天斗的战争中输了而已。”

和瑾默然看向陛下。成王败寇……他总是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如今他是这中原大陆最大的王,他人在他眼里莫不是也与芸芸众生在神明眼里一样轻贱?

“皇兄未免说得太过轻松。”和瑾低声说道,“你居于高位,可曾想过在权力和力量之下如蝼蚁般脆弱之人的悲哀?”

陛下怔了怔,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英气逼人的脸庞随即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朕既为天子,又何须闲来多事去体味蝼蚁的心情。”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和瑾默默长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方才热火朝天的氛围倏地冷却,教人分外心凉。

末了,和瑾才不甚甘心地打破沉寂,追问道:“……河鹿真的存在过吗?”

陛下正对着重新摊开的书本游神,闻言只淡淡道:“记载太少,大部分细节都是朕自己推测出来的。河鹿如何发源,如何灭亡,能找到的古籍里统统都是一笔带过,就像是刻意避讳似的。”

在遥远的上古时代,如烈火一样燃尽整个中原大陆,又如烟火一般在最璀璨夺目的时刻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河鹿更能称得上“传说”这两个字了。

“那么河鹿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和瑾心底不知为何闪过这个疑问,便问了出来。

陛下略微想了想,却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猎户打猎时为什么要在身上披兽皮吗?”

“为了伪装自己。”和瑾顺口答道,她不喜欢打猎,但这些还是懂的。

“没错。河鹿虽名为鹿,实则供奉的是西方白虎神,主杀伐和征战。”陛下转过脸来笑道,“他们被称为战神根本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和瑾不喜欢这个说法,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么河鹿岂不是太可怜了?这么说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注定被灭掉似的。

陛下没有注意到和瑾内心的嘀咕,自顾自说道:“虽说河鹿有一半神之血,外貌与人类有异,又被谓为战神,让人下意识会以为他们是一群长相凶神恶煞的怪物,但其实恰恰相反——虽然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是从零星的字眼里可以推断出河鹿人如其名,擅于伪装。”

说到这陛下摸了摸下巴,无限遐思道:“男人就不用在意了,女人说不定一个个都是大美人!”他正说着心头突然闪过一念,顿时犹如雷劈一般醍醐灌顶,双目炯炯盯着虚空的某处,眉头深锁起来。

和瑾见他突地神色有异,只道他风流病又犯了,忍不住出言讥讽:“方才还一口一个嗜血魔鬼,换成是蛇蝎美人就没关系了?”

陛下若有所思地回头盯住和瑾,却什么话都不说,只牢牢盯着她。和瑾被看得发毛,搓了搓手臂埋怨道:“你……你干嘛这样看我?”

陛下恍若未闻,脑海中的猜想不断地涌出再也收不住,一边觉得不太可能一边又想不出其他可能,一时间内心变幻莫测,然而脸上却只是微蹙着眉而已。

和瑾却以为他生气了,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谨慎地说道:“不、不至于吧,我开玩笑的……”

陛下真的就笑起来了,和瑾不禁毛骨悚然。

披着天真无辜皮囊的猛兽……呵,真让他碰上也不枉此生了。

“小瑾,多加留心你身边的人。”陛下突然说道,神色是很认真的,“不要被表面蒙蔽,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和瑾莫名其妙,这话不是她想说的意思吗?怎么反过来自己被教育了?

她分外郁闷:“什么意思啊。”

陛下唇边滑过一丝诡秘的笑容:“你只要记住朕一句话:当你以为闯入了鹿的领地时,其实你早已踏进了虎的巢穴。不谨慎一些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和瑾一怔,她以为皇兄又在逗耍她,可是这一番话怎么听都像是警告,让她心里直犯怵。

没等她回过味来,陛下毫不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另外一点你也要记着。嫁入暮家以后,不准再回宫。”

这一回和瑾是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陛下一点也不似开玩笑的神情,惊诧道:“为什么……?”

陛下惯性地牵起一丝笑容,看向她的眼神却慢慢变得温柔,逗趣地说:“等你出了宫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到时候恐怕朕八抬大轿也抬不回你。”

和瑾心中渐渐静下来,脑筋一转便明白了皇兄的用意,有些伤感地看着兄长。

嫁入暮家,她便不再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六公主。出了宫以后,宫里不论是发生过的事还是即将发生的事,统统都与她无关。一切说得清说不清,能见光不能见光的,也统统与她无关了。

这是皇兄用自己的方式所能做出的关爱和保护,对他来说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

和瑾忽然从面前的人身上找回了小时候那个人的影子,在伤感的同时更多的是暖意,多日阴郁的心情逐渐如晴空万里,乌云退散般明朗。她扬眸笑嘻嘻地说:“抬不回来,你还不会绳子把我拉回来吗?”

“那朕得提前命人备好这么长的绳子才行了。”陛下也跟着打趣,还真就认真琢磨起来,“你那么能跑,绳子得有从京都街头到街尾那么长吧。”

和瑾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脸上收不住的笑容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下,可以看到脸庞上细细的绒毛,分外可爱。

她拍拍手站起来,施施然行了一礼,娇声娇气地说:“陛下,若无其他的吩咐,小妹就退下了。”

陛下清了清嗓子,故作夸张地挥了挥手,说:“退下吧,和六。”

和瑾撇了撇嘴嗔道:“哎呀,你怎么还记得这个?难听死了!”笑容晏晏间,她已轻提着裙摆转身向门口跑去,背影轻盈有如蝴蝶展翅。

陛下看着她有一刹那间的恍神:那个记忆中唯我独尊的假小子,如今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待嫁少女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也不知怎地他忽然叫住了她:“小瑾!”

“嗯?”她倏地转身,微笑着的容颜露出一丝诧异,一双盈盈的眼眸在阳光下仿佛湖水般波光流转。

“没什么……”陛下往云梯上靠了靠,适才猛地跃起的心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微敛目光淡笑道,“再提醒你一次,嫁入暮家以后便是暮家人,不准再回宫。”

和瑾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张口闭口都是暮家暮家的,心下微怒,轻轻跺着脚,不满地嘟哝道:“大哥,你是不是天天巴着我早点嫁出去啊?”

陛下笑得更开了:“早点把你嫁出去,宫里早日换得安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哼!”和瑾沉着脸,上一刻的喜悦之情一扫而尽,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陛下的笑容在她离开以后慢慢地冷了下来,一如房间里的空气逐渐冰冷。他拿起手里摊开的书页,盯在“河鹿”那两个字上,静静思索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格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日光照耀下越缩越短,高公公悄无声息地走进御书房,躬身进言道:“陛下,已经是晌午了,您要进午膳吗?”

陛下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又指着一地的狼藉道:“叫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高公公应了声是便又无声无息地退下了,只是刚走出去没多久,他又匆匆折返了回来,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了?”陛下漫不经心地问。

“回陛下,成将军求见。”

陛下一怔,眼底流露些许的诧异。

“……成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