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和桂花糖

下午,和瑾兴致盎然地指挥即恒将领回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而宁瑞则带领着剩下的人去重植花种。

之前卫队长来袭所带来的阴郁氛围已经被一扫而光。

明明清和殿里有那么多宫女太监杵在一边跟桌椅没两样,和瑾偏要把他们当成唯一的苦力。即恒不得不怀疑是成盛青得罪了和瑾,连累他们来受苦。

“再往左一点。”即恒正联合几个宫人一起挪动巨大的花瓶,和瑾悠然坐在椅子上喝茶,还有宫女为其揉肩捶背,看着不满意了又让他们挪向另一边。

“这么说你见到皇兄了?”她啜了口茶,一边听着即恒充满历险的半日游历,慢悠悠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即恒累得几乎趴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近来不太平,让你乖乖待着。”

“还有呢?……太过了,回来一点。”

即恒苦着脸继续:“他也让我……”双臂慢慢用力,瓶身受力一点点地向前推移,“……乖一点。”

“其他的呢?”

“没了……”即恒憋红了脸,倒在地上拼命喘气。

和瑾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走了一圈,摇头道:“不好,还是放在门口比较好吧?你们都给我起来,把它搬门口去。”

即恒几乎要哭了:“公主,您就饶了我吧。我错了,我不该把卫队长这么麻烦的人引过来给您添堵……”

和瑾冷哼道:“知道就好。”

她终于肯放过自己了。即恒长长松了口气,舒服地将四肢摊在地上,地面透过衣料传来的凉意十分惬意,他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着宝贵的休憩时间。

耳边听到和瑾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前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过了许久,也许也没这么久,和瑾开了口,略微低沉的声音透着丝丝凉意:“卫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即恒转过眼睛去看她,以他躺下的角度却看不到。他正琢磨着该怎么说,和瑾又说道:“算了,你只要记住,不论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他。”她叹了口气,这回有点疲惫,“……他是个疯子。”

一个耿直的疯子。迟早会引火烧身。

即恒微微笑了起来,和瑾闻声不悦道:“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他慌忙道,然而唇边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公主心肠很好啊。”

虽然她很凶,还很无理取闹。但是从卫队长这件事看,她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和瑾放下刚端起的茶盏,没好气地说:“你这张嘴偶尔也能说些中听的话。”

即恒一时得意笑得更开了,大言不惭道:“卑职这张嘴只说实话,不说漂亮话。”

和瑾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哦?那本公主就来问问你……”

话说着突然没了下文,即恒笑容僵住,感到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有不祥的预感冒上心头。他正自懊悔方才是不是又说错了话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随之传来的是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好像是桂花糖。

他懵懂地看着,恍惚间好像回到那日在校场的下午,和瑾淡淡的微笑近在咫尺。

“想吃吗?”纤细的手指拈起一块桂花糖,在他鼻尖晃来晃去。

香甜的气息兀自撩动着鼻尖,即恒咬了咬嘴唇,点头:“想。”

“想吃就告诉我,今天露妃穿了什么衣服?”

“嗯?”即恒把目光从桂花糖上移开,迷惑地看着和瑾。

和瑾不耐烦地晃晃手:“快说。”

“呃……一件粉红色的纱裙。”他回忆道,“像桃花一样。”

“好看吗?”和瑾又问,拈着桂花糖的手指好像随时都会松掉。

“嗯,好看。”即恒想也没想,目光紧紧随着桂花糖转动。白皙的指尖向下移动,他美滋滋地张开嘴,手指忽然远离,那块桂花糖被一口放进和瑾嘴里,咬得咯咯响。

即恒心惊胆战,好像自己就是那块桂花糖,瞬间就粉身碎骨。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和瑾的脸色,和瑾故意吃得很香,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即恒痛苦地闭上眼睛。

冷不丁“咕--”一声响回荡在大殿里,荡气回肠,脸上登时泛起一片羞愧之色,他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和瑾咯咯直笑,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放进他嘴里,一股香甜顷刻间弥漫开,还未品尝到甜意那香气就已经顺着喉咙传到了胃里,暖洋洋的。

“那你说,跟我那天穿的比起来谁好看?”和瑾俯下身,笑盈盈地。

即恒想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刚见面那天倾倒众人的雏鸟装,很诚实地答道:“当然是公主好看,娘娘毕竟过了年纪,已经不适合那么粉嫩的颜色了。”

和瑾端详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有说谎,开心得吃了蜜一样,又赏了他一块糖,乐道:“可不是吗?那个女人老是学我,也不先看看自己还适不适合装嫩。”

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永无休止的,不论年龄差距。即恒识相地乖乖吃糖,什么也不说。

“我一想到她穿着一身清纯粉嫩的衣裳,又挺着大肚子就好笑!”她说完马上就大笑起来,不顾形象地笑得花枝乱颤。

即恒无语看她,有些于心不忍地移开视线。露妃怀孕了?她一直坐着倒是没有看见。他又想起石廊上的两个孩子,他们也应该是陛下的孩子吧?想不到他都当爹了。即恒无缘无故替别人感慨起来,含着糖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就像……兔子一样。

和瑾看得稀奇,忍不住就伸手捏了一下,即恒吃痛叫起来,委屈地看她:“公主干什么……”

此时此景仿佛似曾相识,和瑾心念闪过,有意无意地将手移到他的腰际,伸出食指戳了一下。

他果然反应很大,一脸怨色又不敢声张的样子着实教人忍俊不禁。和瑾很久没有遇到像样的玩具了,一时间像被纵容的小孩子似的来了劲,故意戳他几下,力道虽然不重,但在即恒心里已经留下了阴影。她手一动他就缩一下,也不管有没有戳到,身子使劲往里蹭。

和瑾越发感到好笑。他真像只动物,看起来不谙世故,有时候却很狡猾;平日里这么软绵绵的,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反应很大,被逼到绝境时却意外的凶狠……就像一只初生的小兽,那么可爱,会让人忘掉它还长着獠牙,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会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公主快住手,我怕痒……”即恒退到花瓶边避无可避,不耐之下眸中厉色闪过,一把抓住和瑾的手腕。和瑾哪里料到有人敢反抗她,冷不丁被扯了一下,身子整个前倾,不受控制地向即恒扑过去。肩膀不知撞到什么,她还来不及细想,一张俊秀的脸忽然放大在眼前,她怔怔地看着,看到乌黑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么茫然,那么无措……气血忽然冲上头顶,她一下子就忘了肩膀的疼痛,忘了身边巨物松动传出的恐怖的声音。

“小心……”即恒伸出双臂抱住和瑾的双肩,将她护在怀里就地一滚,花瓶倒将下来,重重砸在他背上。微弱的闷哼声淹没在巨大的滚动声里,恐怕只有和瑾一个人听见了。花瓶从他身上压过去时,和瑾不得不承受更加可怕的重力,即恒硬撑着地面将瓶身顶起,像一座拱桥将瓶子推向另一边。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几乎刺破耳膜,即恒旧伤刚好又添新伤,一时头晕失力倒在和瑾身上,和瑾痛苦地拧起眉毛□□了一声。

花了一上午辛辛苦苦搬回来的花瓶,它光荣地伫立在清和殿正殿里还不足半个时辰就功成身退了……陛下,会杀人的吧?即恒浑身脱力,一时间身累心累真想闭眼就这样睡过去算了。直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才将他拉回现实。

“哥哥你……”好像是宁瑞,她不是在后院种花吗?而且自己本来在……他猛得睁开眼,烫到似的跳起来。公主平躺在地上已经快要被压得窒息了,发饰都在混乱中掉出去好远。她苍白着脸坐起来,身形犹自摇摇欲坠。

“公主您没事吧……”即恒忙探过身去扶她。

公主抬起纤纤玉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简直比花瓶的碎裂声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大殿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和瑾摇摇晃晃站起来,宁瑞忙丢下小木铲上前去扶她。然而和瑾自己站稳了身形,低声吩咐道:“把碎片都收了。”

“是、是……”宁瑞怔怔应道,眼睁睁看着公主缓步离开大殿,一只手似乎还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难道受伤了吗?她很想追上去查看公主伤势,然而公主吩咐的事情必须要做完。她撑着一双怨念的水灵明眸瞪着即恒,却换来对方很无辜的注视。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愣着干吗?快过来收拾呀。”她冲着身后呆若木鸡的两人喊道。

公主离开大殿以后,殿内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只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即恒一手捂着红肿的脸颊,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宁瑞默然无语地收拾残片,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孙钊和张花病两人将花瓶剩余的巨大残骸合力抱了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一直都没见陈子清,他也没在意。

此时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顾无言。

“你……没做什么吧?”宁瑞还是有点不放心,她也挺心疼即恒那张肿起来的小脸的。

“嗯……”即恒含糊地应道,“我觉得没做什么呀。只是肚子饿了一时没撑住,扑在她身上罢了,她干吗这么生气?”

宁瑞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了,公主是女孩子,女孩子最重视的是名节。你毁了公主名节,还让别人看到了,公主能不生气吗?”

可是归根结底是她的错呀,即恒委屈。

宁瑞给他拿来金创药,小心地替他涂在脸上,还有被瓷片刮破的伤口上,柔声道:“今天只是个意外,大家都知道的。公主当场打了你,以后也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她轻笑道,“这回让你白占了便宜!”

“啊……”即恒一声惨叫,宁瑞毫不客气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

公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对着镜子好一阵发呆。她分不清左右南北,此刻脑子里全是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还有倒映着自己身影的深瞳,被抓住的手腕,萦绕在耳畔的声音,擦过脸颊的双唇……她痴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脸红得好像胭脂过浓的失败妆容,心跳得仿佛被雷劈了一下,手……手抖得厉害,刚才……打得那么狠,他生气了吧……

啊啊啊——!!她苦恼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脸更红了,心跳得更快了,满脑子、满脑子……都是桂花糖的味道,香香的,甜甜的……

幻觉、幻觉!她自我催眠,恍恍惚惚地倒在床上,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