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在店里装模作样问了一圈,最便宜的香末也要百来文,才只指甲盖那么一小盒,实在买不下手。只好顶着仲简的炯炯目光,若无其事走出门,干笑一声:“仲秀才还没走呢?”
仲简被她一问,心里突突。他本疑心恒娘,才留下来一看究竟。如今被这么一问,他突然想到:她不会以为他对她有意,故意在这里等她吧?
差点就要开口直说:我对你没有半分意思,你切勿误会。
幸好牙齿比较机警,及时咬住舌头,把这句话硬生生截断,变成公事公办的语气:“有话问你。”
恒娘眼尖,见到他突然抽搐一下的嘴角,不禁奇怪,暗道:昨日也见他脸上抽动,难道是年纪轻轻,染上什么怪病?常听老人家说,脸上若惊了风,就会留下些面瘫面抽的症候。这些察子们经常夜半巡逻,碰上大冷的天,面惊风怕是常事。
偷瞄一眼仲简的漂亮眉眼,暗叹一声:可惜!
仲简打好问话的腹稿,正要开口,迎头撞见她这含义丰富的一眼,刚想好的问话瞬间吓回肚子:这含情脉脉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鬼胎,落脚都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半条街,愣是没有想到开口说话。
“恒娘——”
一声急切呼叫打断薛恒娘思绪,紧接着手上一紧,已被人攥住胳膊,往前拉着便跑。
“兰姐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恒娘被她拉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翠姐让我来找你,药店的小二说你去了香料街,家里快乱套了,大娘气得翻了病,足足两大筐衣服,翠姐和大娘都不晓怎么处理……”兰姐儿扯着她往前走,嘴里说得又急又快,却总是不及重点。
“我娘犯了病?”恒娘急了,也不用兰姐儿再拉,自己两脚如飞往前奔。又问道:“要不要紧?躺下了没?有没有咳血?请大夫了没?”
“翠姐去仁安堂请邬郎中了。倒没见血,就是咳得急,满头汗。”
恒娘稍稍松一口气,忽然又一紧:“你说两筐衣服?衣服怎么了?”
兰姐儿虽是跑着,也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恒娘,你现在才想起问衣服?今日这衣服是怎么收的?我和翠姐打开一看,上面的还好,往下的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苍蝇卵,有的都成了蛆,纠做一堆,跟放馊的饭米似的,恶心死了。”
“什么?”恒娘脚步一停,失声叫起来,“哪来的蝇蛆?”随即脸色发白:“今日正好收了顾瑀若干锦料衣物,还有他那床蜀锦床单。”
蜀锦价贵,寸锦寸金。这要是弄坏了,怕是要赔得她倾家荡产。
自汉时以来,商贾不得衣锦绣。然本朝世宗未被太/祖收养之前,亦不过一商贩。且如今天下税赋,有七成来自商税与禁榷所得。商贾于国计民生,贡献既大,自是无法容忍前朝轻商贱商的国/策。故而今日之服制,并未有此等限制。
兰姐儿见恒娘不走了,急得跺脚:“你知道事情不好,还不赶紧回去?”
“你听我说,”恒娘干吞下一口唾液,勉强镇定心神,细细吩咐,“你先回去,取日常所用灯芯,蘸水一点点擦着。”
“那么多衣服,又有床单,只有我一个人,这得擦到什么时候去?”兰姐儿不情愿。
“你先擦着,等大夫看过大娘,让翠姐儿帮着你。”恒娘推着她往前走,自己却折返,“我去找些需用的材料,备齐了就立刻回去。”
一回头,差点撞上人。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跟着个板板脸官爷。
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刻意放低声音,柔声问道:“仲秀才,你说有话要问我,你看,我今日家里有事……”
仲简一句“无妨,改日再问也是一样”已经到了嘴边,便听见她亲切真诚的建议:“不如,你随我一路,有什么问话,便路上说也使得。这一路且不短,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好好问来,我也好详细说与你听。”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移动脚步,朝相反方向行去。
仲简身不由己,跟着她行动,待到回过神来,已经不好意思再说反对的话,只好把那张脸尽量再板一板,增加点公事公办、绝无徇私、且冷酷无情的气势。
恒娘去了车马行,原本想租车,看了仲简一眼,忽然问道:“仲秀才,你……会骑马吧?”
一般秀才不会骑马,可察子们必定是骑术精湛的。
仲简脸上一僵,她想干什么?
等到恒娘与车马行讲价,他很快明白过来。租车的话,连马带车加车夫,跑这一趟要五十文。单租一匹马,只要二十文。
看着恒娘牵了一匹毛不甚亮,骨架偏小,牙齿都有些摇动的驽马过来,仲简快要端不住脸色,拼命咳了几声,微微扭曲着脸,问她:“你要与我共乘一骑?”
恒娘脸上一红,半垂下脸,有些娇羞的模样:“我听秀才们日常说,事急从权。还有叔叔婶婶,掉水里救人,不用考虑什么男女之防。今天算是为了救我,委屈仲秀才了,我实是赶时间。”
仲简死命盯了她半晌,终于在心里肯定一件事:她一定是在勾引他。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不要接受勾引?
眼睛情不自禁,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打了个转,脸微低着,也能看出皮肤细嫩洁白,微微透着粉样霞彩。眼眸半垂,羽睫轻轻扇动,似是极不好意思。
收回目光,心头默念:三十岁以前,绝不成家。勾引诱惑什么的,务必坚定心志,全数拒绝。大丈夫功名为重,何患无家?
心中碎碎念,嘴上干咳一声,准备讲道理:“我是男子,有什么委屈?但你的名节……”
“无妨。反正我嫁过人了,短时间内不想再嫁。”回答得又轻又快,显是早已准备好应对他的托辞。
仲简给她一句话噎得,心头一个小人,使劲挠墙。很想给她这句话加个注解:再嫁只好嫁他仲简。郁闷之下,顺嘴溜出去一句:“你就不怕你那宗公子瞧见?”
宗越?恒娘诧异地看他一眼,这话,怎有些酸?
仲简也回过味来,只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连忙从她手里牵过马绳,找个问题岔开:“你会上马吗?”
“呃……不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仲简本要去找个箱子来垫着,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只好一捞青衫前襟,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她,硬梆梆说道:“来吧。”
恒娘第一次骑马,被他一拉,身子腾空而起,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小小惊呼了一声。直到稳稳当当落在他身前,仍是惊魂未定,拍拍胸口:“多谢。”
她一上马,仲简立时后悔。
他从未与女子共骑,不晓其中门道。方才下意识将她放在前面,此时要控马绳,两手不得不穿过她身体两侧,形成个虚拥的姿势。恒娘比他矮一头,青丝发髻正好在他下巴轻扫,十分麻痒。更别说还有阵阵女子体香,扑鼻而来。
“你挡住我看路了。”
恒娘听他这句僵硬的话,以为他在责备自己,忙俯下身子,抱紧马头。
车马行的马,饲养不如贵人家精心。这马儿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了,毛根打结不说,还一股骚臭,熏得恒娘一阵干呕。
仲简皱眉,自己跳下马,指着后面,让她挪一挪。恒娘这才明白过来,忙小心翼翼地倒退到马背后部。那马儿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不耐烦地喷个鼻息,马身一颤,吓得恒娘脸色发白,差点摔下去。
仲简伸手扶住,大是生气:“坐稳也不会?”
恒娘惊魂不定,一双眼惊惶地看着他,没法回嘴。接着马身一沉,仲简重又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前。
恒娘见他生气,不敢伸手抱他,只好两手紧抓马鞍。马鞍无甚可着力处,抓了一会儿,手指酸疼难忍,稍微松开一点,身子一晃,吓得扑到仲简背上,两手将他腰身抱住。
仲简正控马前行,突然被她抱住,心中瞬时闪过一个念头: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抬起下巴,目视前方,目光炯炯,不放过街面任何可疑处。左侧街沿一个乞儿在扪虱,衣襟大开,全无羞耻。后边一溜货铺,老板娘抛头露面,与客人周旋谈笑,轻浮孟浪。
好在身后的温软异感稍触即离,只有一双手左右死命揪着他衣衫,还算知道分寸。默默在心里纠正:到底是良家女子,尚有廉耻心。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得左右两侧,各传来“咔擦”一声轻响,恒娘轻呼一声:“仲秀才,你的衣服,衣服——”
——裂了。
仲简两眼发黑,瞬间决定收回方才的评语。
恒娘心里害怕,松开手,又去抓他剩余衣襟。青衫本就洗了百十千遍,布料早朽,又已开裂,再被她一扯,哐嗤一声,仲简两边胁下衣衫撕拉出两长条,露出内里粗葛中衣。
“你……”仲简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闷吼出声:“抱住我,不准再扯我衣服。”
恒娘得了他的允许,这才敢伸手抱住他精瘦腰身。口中柔声致歉:“对不住,我一定赔你一件新衫子。”
……谁要新的?
“我要一件旧的,跟这个一样旧,比这个还旧。……不,要三件。多少钱,我算给你。”
倒是忘了,她本就干浣衣的行当。他要炮制旧衣服,找她不是刚好?